一天早晨,我和我妻子正在早餐的当儿,女佣拿了一封电报进来。那电报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发的,电报上所说的是:
“华生,你可有一二天的空闲功夫,和我一同到伦敦的西部去,探那波斯克姆的那椿惨剧么?那边的风景和空气,都是很好的。倘使你答应同去,请于上午十一点十五分的时候,在柏丁登车站相会。”
我读完了这电报,我妻问我道:“我爱,你意下如何?你愿意去吗?”
我笑着回答伊道:“这倒有些不能决定,因为这里的候诊人很多,恐怕不能脱身呢。”
伊道:“这层安特路得当然可以代你的任务,并且你近来的面色极灰败。倘然能够换一下清鲜空气,倒也是一椿极好的事。还有密司脱福尔摩斯和你做同伴,你是常很注意他的案子的,沿途当然可以添上不少的兴趣呢。”
我答道:“不错,我既因着他的案子而得到我的爱妻,此番若拒绝不去,未免太不知好歹了。但我若果然去,应得快些预备行装,因为现在已经十句三刻,只有半个钟头咧。”
我从前在阿富汗军营里的时候,曾经在战线上去过好几次。所以对于料理行装,实在是富有经验而神速异常的。况且我应用的东西也很简单,不到几分钟,我便已准备舒齐,坐着街车,赶到柏丁登车站。那时福尔摩斯已经老等在月台上了,他穿了一件灰色旅行大衣,戴上一顶旅行的蓝布帽儿。太阳光照着他的身躯,越显得他的影儿瘦而且长。
他瞧见我,便和我握手道:“华生,你果然如约而至,我真快活得很。因为你来了,我真好像添了一个心腹。那边助手虽则很多,但是或者见解不同,或者持论偏激,都靠不住的。华生,你上去占住了两个靠角的座位,我去买车票。”他说完便走到票柜那边去了。
他的行李很简单,除了一个提箱外,只有一大束的报纸。上了火车之后,他便将新闻纸解开,一一披阅。阅后将报纸扭了个团,向行李架上一掷道:“华生,你可晓得这次暗杀案的详细吗?”
我道:“我近来已经好多天没看报纸,委实一些不知。”
“我现在正有需用你帮助之处,我便将这案告诉给你听。因为近来伦敦报纸,对于这案的记载,不甚详细。所以我积聚了许多最近新闻纸,加以周密的推详。从这许多报纸里,却觉得这案很是简单,但是又很难了解。”
我笑道:“你的话有些儿矛盾了。事实既是简单,那么,解决起来,也是快的,怎说困难呢?”
“这话实在的。须知案情越简单平淡,越难着手。这案子的情节也如此,不过对于死者的儿子,总有重大的嫌疑啊。”
我道:“那么,这是一起谋杀案了。”
他点点头道:“依据了一般舆论说起来,当然是这样推测。但是我在没有着手侦察之前,也不敢武断。我先将我所知道的,说给你听吧。”
那时火车已经行过梨亭站了,他闭了一回眼,养了一回神。便开言道:“我所说的波斯克姆是一个极小的镇落,和洛斯相差得很近。那镇上的大地主,唤做约翰·汤纳,他壮年的时候,曾经在澳洲营商,就此成了一个大富翁。刚才在前数年回国,他有一处田庄,唤做花得雷,便赁给密司脱查理士·马凯得。他也是从澳洲归来的,他们本来熟识,现在同居一地,自然更加亲密。倘使论起财产来,自然约翰富有得多。但是他俩的友谊,却平等的,一些没有什么宾主的名分分出来。查理士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已是十八岁;约翰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女儿,恰和小马凯得同年。因为二老都是鳏夫,所以两小都没母亲了。二老虽则住在那里,但是和邻近人家不很往来,所以乡里间,也不常瞧见二老的踪迹。但在赛马场里,却往往可以碰见他们的。查理士·马凯得的家里,有两个佣人,是一男一女。约翰家里的奴仆,却有五六人了。以上所说的,都是我查考而得的他们家庭里的事情。现在要说到那事实了。”
“发生这惨剧那一天,是六月三日,便是上礼拜一。密司脱马凯得约在午后三时,从他的花得雷庄屋,步行到波斯克姆湖去。那湖的面积,小得和池塘差不多,原是从波斯克姆谷中泉流汇成的。在那天上午时分,老人还到过洛斯镇去。在下午临走的当儿,他和他仆人说过,他应急急前去,因为三点钟时,在那里有一个紧要的约会。谁知这一遭赴约而去,老人便不得生回了!”
我道:“湖畔和老人的家,相距得是很远的吗?”
“不远,从花得雷庄屋,以至波斯克姆湖畔,不过一英里中的四分之一。并且当时曾经有一无名的老妇人,和一个男子,名威理·克劳特的,瞧见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威理这人,便是密司脱约翰的猎夫,他说道:‘那天下午,的确瞧见查理士的儿子,极姆斯·马凯得,手里拿了一柄猎枪,跟在他父亲的背后。但是距离得很远,当时也并不介意,后来等到惨案发生之后,方始觉得那天小马凯得,跟随在乃父后面,实在有可以使人家重大研究的地方。’那无名的老妇所说,却不过是亲见查理士走过罢了,一些没有足以供参证的。”
我道:“从此之后,就没有人瞧见马凯得了吗?”
“有的,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郎,名叫配信·司毛伦。伊的父亲,便是约翰老人管理田产的人。依据女郎所说,伊刚在湖畔拾取柴草,亲眼瞧见马凯得父子,在深林里面,争吵得很是厉害。并且又瞧见小马凯得,擎起了枪柄,像要从上下击的样子。所以伊大起恐慌,立即奔回去禀告父母。但是伊的言语还没说完,那小马凯得,已经飞奔而至,很急促的说:‘他的父亲,已经死在深林里,特地来招人前去,移回老人的尸身。’他说话的时候,非常仓皇,猎枪与帽儿,也都已没有了,右手袖口上,并且染有殷红的血迹。但是当时许多人,也没功夫注意他,便跟着他前去。到了那里,老人已经僵卧在湖畔的草地上,脑后受创很巨,仿佛是用极笨重的器械,像枪柄般的东西所击伤的。离开尸身不多几步的草地上,却有一枝猎枪在着,所以官中调查证据,愈加觉得确凿了。于是就将极姆斯捉进监牢里去,现在将要判决他的弑父重罪了。”
我道:“证据既然这般确切,那么,这少年一定没有生望的了。”
他笑道:“华生,你也是这么说吗?但是证据这样东西,实在也很活动的。倘使你的心是对这人的,那么,这人就变了证据的集矢的了。但是你倘使另一转念,这证据也有时可以他指的啊。我们要研究的地方,便在这个上头了。并且他们乡里,很有许多人,以为小马凯得,是无罪的。而密司梅丽·汤纳,尤其是个中坚持此论的一个。所以特地请了雷斯脱拉,替他侦探这案的真凶犯。这人便是“血字的研究”一案里曾经和我们同过事的。现在他也因为这事很棘手,所以转来求我相助。因此上便有两个中年人,连早餐也没吃,每句钟飞奔五十英里而来。你晓得这两个人吗?--便是福尔摩斯和华生了。”
我道:“我恐怕这案件显明得很,等到你到那边,他的罪名,已早经定下了。”
“华生,天下的事,往往有因为证据极明显,而事实却反绝对的不对的。我现在到那儿,必定尽我推想的能力,或者能在雷斯脱拉所不能明了的地方别有所得,以证实这事,而使这已经判定的案子,尽行推翻。这种果敢毅决的行为,雷斯脱拉恐怕不但梦想不到,也许也不能领会。华生,你是知我很深的,当然不将我以上一番话,当作夸张的。现在试设一例,更可以证明我语非妄。譬如我从没到过你的闺房里去,然而能够晓得,你房里的窗,必定位置在右手的一面。华生,我试问你,这一着那雷斯脱拉可也梦想得到吗?”
我惊异道:“福尔摩斯,你真是神仙了!这事并非像前回我在路上遇雨的有标识,你也能晓得,这真奇了!”
他笑道:“这有什么奇,因为你的面上,实在有标记,可以令我一望而知啊。”
我便将手,在面部遍摸一过,发出很诧怪的声浪道:“果真有的吗?”
他又微笑道:“你的性情,是欢喜洁净的,常常自己修剃面部。凡是自己修面,必定要借着从窗里进来的光线的。因为你右颊比较左颊光滑的缘故,所以晓得你们的窗,是位置在右首呢。这虽是一个小小的例子,但是探案的窍儿,也全在乎这个上头观察啊。”
他说到这里,又接着谈起那案道:“这事还有可以讨论的二大点,便是警察捉小马凯得去的时候,并不是在当场,而在他已经回去之后。并且当警察着手拘捕他时,这少年还自己说,这遭的确是罪有应得。后来虽然有一番表白的言语,但是已经众口一词,说他曾经自认过了。所以裁判官也并没一些疑惑,便将他逆伦的罪案决定了。”
我道:“照这么说来,少年的弑父,当然并无疑义。又因为他自己说‘罪有应得’这一句话,已经和口供差不多了。”
“那是你大大的的误会了,我以为一天的阴云浓雾里,只有这句话,可以算是一线的光明呢。倘使他在被捕的时候,而有惊慌的神情,或作不平的言语,那么倒有可疑之点了。因为那些惊慌和不平的神情,只有奸人能够作伪的。现在他坦然自认,说‘罪有应得’,那么,他的胸怀率直,足见他并没畏罪的表示。大约这一句话,是追悔的语气罢了。你没有听得配信司女郎的话吗?他在深林里面,曾经和他父亲争执,甚而至于搏斗,因此知道他所说的‘罪有应得’,实在是根据这时候的事情,却并非杀人之罪啊。他能够说这句话,可以断定他是一个胸襟诚实的人。不是这样,我也必不肯答应他们到这里来了。”
我摇头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事很难挽回了。因为有时案子里,证据比这事还少,也有证实这人是杀人犯的,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他道:“不错,有时有没罪的证据比较这案更多,而被冤屈受死刑的,也正不少呢。”
我道:“那么,这少年自己的供认又怎样说呢?”
福尔摩斯道:“这少年的口供,并不有利于他自己。但有一两个要点,却有研究的价值。这就是他的供认。你自己读吧。”
他说话的当儿,在许多报纸里,拣出一张交给我。标题上是写着“极姆斯马凯得的供词”,下文便是说:
“这三天里,我实在在勃理斯吐,刚才于上礼拜一(即三日)回来。那时我父已经到洛斯去了,女仆和我说,她和男仆约翰·乔柏一起去的。歇了许久,我在窗里望见我父坐着车子回来,但是一下车,立即回身匆匆而去,他到哪里去,我却一些也不知道了。后来我因为一个人闷得慌,就拿了一枝猎枪,沿着波斯克姆湖畔走去,想到养兔场去射兔取乐的。途中遇见威理·克劳特,他供词所说的话,一些不错,但他说我追随我父后面,那是误会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父正在前面行走咧。距离湖畔一百码的远近,突然听得我父高喝‘古伊’。这名儿是我们父子间相呼的暗号,我遂立奔前去。那时我父正在湖畔踱步,瞧见我到那边,忽而大惊,很震怒的问我为什么到这里。起初还只是争吵,后来几乎动武,必不许我留在那儿。我晓得我父正在盛怒,忙退身打算回去。但是还没有走到一百五十码的路程,突然听得惨厉的呼号声,我立即返身奔到那里,这时我父已经遍身浴血了。我遂将枪丢掉,扶起我父,又按摩他的胸膛,但是已经气绝,不能再救。我跪在我父身旁,约有三分钟光景,然后再奔到密司脱汤纳的管理田产人的家里求助。以后的事,堂上已经明白,我也不再啰嗦。但是我父的性情,我也不能隐讳,实在是很落寞而不受人欢迎的,不过和人家也没有深仇宿怨。现在的惨死,我也不晓得这里头的曲折了。”
“检验官--那么,你父将死的时候,可有什么说话吗?”
“少年--没有,但听得他极细微的呼了一声累脱(Rat)(译言便是鼠)罢了。”
“检验官--那么,你晓得他呼鼠的意思吗?”
“少年--不晓得,或者是临死时候的错乱言语,也未可知。”
“检验官--够了,但是你和你父亲为什么争吵?”
“少年--这却我不愿说。”
“检验官--你倘使不说,我恐怕要勉强你说了。”
“少年--我实在不能说啊,但你可以相信我,这事是和惨案丝毫没有关系的。”
“检验官--有没有关系,必须由堂上决定。你倘使不肯说,那么,你于此案的进行,更有重大的嫌疑了。”
“少年--任便怎样,这是我不愿说的。”
“检验官--那么,他既没瞧见你,怎会通这‘古伊’的暗号给你?并且他本不知你已从勃理斯吐回来啊?这又是什么道理?”
“少年极姆斯沉吟了好一回。--这却我不能知道了。”
“检验官--你在第二次进深林的时候,除受伤人外,其他可还有什么发见没有?”
“少年--没有可以确定指实的。”
“检验官--这是什么话?”
“少年--我但见一个灰色东西,类似一件大衣。离开我所站立的地位,大约十二码,而相距林的尽头,也是十二码。”
“检验官--这东西后来还在吗?”
“少年--等到我转身去看,已经没有了。”
“检验官--你不瞧见有他人拿去吗?”
“少年极姆斯--当时急于要看我的父亲,所以不及细瞧啊。”
极姆斯的口供,到此已告完毕。我便将报纸撂在一旁道:“福尔摩斯就检验官的问答观察起来,实在于小马凯得的嫌疑委实极重大;而他父亲的高呼‘古伊’和‘鼠’,以及极姆斯的不肯说出争吵的原因,实在都使人很注意的啊。这许多可疑之点,都可以坐实这逆伦案的罪名,而不利于小马凯得也着实有余呢。”
我说到这里,福尔摩斯忽微笑道:“华生,你和检验官,实在都是少年的忠臣。所以不惜心力,替这少年指出于他不利的事。但是依我看来,照你的意思说,也是矛盾得极的。因为你既然以为这少年富于理想的,后来又因为这少年没贯彻的理想为可惜,这不是矛盾吗?”
我道:“这是什么话?”
他笑道:“你的意思,以为这少年既已自认和他父亲争吵,却不肯将为什么争吵的缘故,明白宣布,但既然不便宣布,那么,何妨假托遮饰呢?这是你所可惜他没贯彻的理想。但是一想他的口供,如‘古伊’,和‘累脱’,大衣等类,那又不觉想到这少年的理想巧妙,方始能够作伪捏造出这种种言辞来欺骗人众。华生,你果然有这两个念头吗?”
我也笑道:“这确乎又被你猜到了!”
他道:“你不晓得这二个念头,都是误点啊。现在我入手第一步,就是深信极姆斯无罪,一切不要疑到他身上。我们现在不要谈这事了,还是在新登进餐吧。再过二十分钟,便可以到那目的地了。”
火车过了新登站,横度温纹河而过,觉得湖光扑窗,仿佛和活动的绣件一般,胸襟也顿时一畅。四句钟后,那风景美秀的洛斯镇,已经渐渐地看得见了,四周绿树参天,结成极浓的一重碧幕。等到相近波斯克姆的时候,就有红瓦鳞鳞,隐约地从万绿丛中露出来,乡村的风景,真是饶有天趣啊。火车到站台之后,便有个瘦小的人,前来迎接,着了灰色衣服,皮靴的统,高得几乎齐膝。他虽然打扮做村人模样,但是他锐利的目光,正不减鼠子般的狡黠,使人可以一望而知,他是苏格兰场的侦探雷斯脱拉了。他见了我们,略一攀谈,便大家上了马车,直到海福特旅馆,这旅馆虽不甚大,却很洁净的。
下了马车,福尔摩斯一进旅馆的门,便靠在短榻上,狂吸他的板烟。
雷斯脱拉道:“福尔摩斯,我晓得你办事极迅速的。现在车子已经代你预备好了,何不就到犯罪的场所去,作一度的观察呢?”
他笑道:“我友,我做事的快慢,全在乎空气的压力。压力重,那么,办事快;若然轻呢,那就慢了。你晓得吗?”
雷斯脱拉奇怪道:“福尔摩斯,你的话怎讲啊?”
他又笑道:“那么,我便和你说明了吧。你且瞧一瞧风雨表怎样?”
“二十九度,没有风。”
他道:“那就是了,空气重便要下雨,一下雨闷坐,当然无聊得很,不如出去游散游散。现在天气晴朗,空气轻清,这里的床榻,又比寻常乡村旅店里污秽而不整洁的地位好上几倍,所以不如暂缓一些儿进行,使我好舒舒服服地吸一回烟。我想你预备的马车,今夜还用不着哩。”
雷斯脱拉笑道:“福尔摩斯,我晓得你从报纸上瞧见的记载,已经能够推断一切了。我也说这案很明显,只有密司梅丽,却还一口咬定他是冤屈的。伊久闻你的大名,所以便嘱我请你来,叩问你的意见。实则证据既已充分,小马凯得的罪状,也不必再行搜罗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侧着耳朵道:“你们不听得女郎的马车,已经到这里门前了吗?”那时果然有细碎的蛮靴声音,逐渐地由远而近。
门开了,便有一个很美丽的女郎,立在门限旁边。两目浅紫,和玫瑰宝石一般,远远地望去,好像有微波在伊目眶里动荡着。双颊嫩红,从忧惧中露出伊秀媚的态度。伊的举止也很落落大方,伊略略向四周一瞧,便问我友道:“密司脱福尔摩斯,你能来此,我很快活。极姆斯的无罪,你当然也能够深信的。因为我和他从小在一起长大,所以晓得他的深细。他的性情是很温厚的,虽是一个苍蝇,也不忍残杀。何况且是一个人,又是他的父亲呢?但是一个人哪里能够一些也没有过处,极姆斯一生的过失,我晓得的最详细,不过都是极细小的事情,不足以供这案的研究的。”
福尔摩斯道:“密司汤纳,你不必忧急,这事我当然尽我的力量给他剖白。”
梅丽道:“那么,你已读过他的供词么?可已寻出了一两个要点,能够相信极姆斯无罪么?”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答道:“我觉得这一点确有可能性的。”
女郎方始迥过眼睛,瞧着雷斯脱拉道:“你可曾听得密司脱福尔摩斯的话么?他竟给我几分希望!”伊说话的当儿,不禁露出很轻蔑的状态来。
雷斯脱拉耸了一耸肩胛,笑道:“我恐怕福尔摩斯所下的断语,未免过于迅速吧。”
梅丽道:“密司脱福尔摩斯的话原是很确实的。极姆斯实不曾干这一件事。至于和他父亲争吵的缘因,他所以不肯和检验官说,实在因为和我有许多关系的缘故。”
福尔摩斯道:“但愿密司不要隐秘,请你说给我听。”
梅丽低下了头。答道:“现在事情已急,我也不能再隐瞒了。因为马凯得父子,起初本很和好,后来为了我的缘故,所以常常争吵。极姆斯和我相爱像兄妹一般,就是他的父亲,也很愿我作他的媳妇。但是极姆斯自己,以为涉世还浅,不愿早娶,所以常常和老人冲突。老人性儿很暴躁,有时竟要动武,但是极姆斯始终不敢违抗,每逢他老人动怒的时候,便远远地避开去。”
福尔摩斯道:“那么,你自己的父亲,也赞成这事吗?”
“不赞成,除了密司脱马凯得,可说没一个赞成我们俩早婚的。”女郎说到这里,低垂了头,红着脸儿,搓着衣角,很显出羞答答的神情。
福尔摩斯道:“那么,我明天能够一见你的父亲吗?”
“倘使医生许可的,当然可以相见。”
福尔摩斯奇怪道:“医生!怎么?你父亲病了吗?”
女郎道:“我父病已多年了,近来得着马凯得的凶恶消息,病象越觉增加。因为我父亲生平没有朋友,只有和马凯得老人是知好。并且从前在维多利亚也共过事,所以交情更其亲密,一听得他惨死,就不觉痛伤老友,而病也增加了。据医生说,我父亲的神经系,将要迸散了。”
福尔摩斯道:“在维多利亚吗?这却和本案有很重要的关系咧。”
梅丽道:“正是,我父亲曾经和马凯得老人在那里干开金矿的事情。”
福尔摩斯道:“谢你的见告,现在须到监狱里去,一看密司脱极姆斯。这事我誓为姑娘出力,愿你不要忧急。”
梅丽道:“我得到你的慰藉,仿佛已经得到了赦书一般。你见极姆斯时,请代言我确信他无罪。现在我回去了,因为我父正在病中,虽然有韦罗特医士的看护,但是我究不能长久离开的。”说罢鞠躬而去。
雷斯脱拉稍一沉吟,便正色道:“福尔摩斯,我真代你丢脸,你怎么欺骗一个女孩儿,使伊空抱着希望。倘使这事终归失败,那么伊心里的痛苦,将怎样呢?我虽然不能算是一个慈悲的人,但是你却确实是个残酷不道的人啊。”
福尔摩斯且笑且拍他的肩胛道:“我友,恁好仁慈啊。现在我当然从你的命,谨慎做事。我要和你一同到牢狱里去,一瞧小马凯得怎样。我的好友,你有入狱证吗?”
“有的,但只有适用我和你二个人的。”
福尔摩斯道:“足够了,我们可以乘火车到海福特。今夜大概还来得及见他。华生,现在有劳你久待了,但我也不过离开这儿二三小时罢了。”
我便和他们一块儿到了车站,等他们登车去后,我就在小镇的街上散步,吸取些清鲜的空气。后来回到旅馆,取出袖珍小说披读,借此消磨时光。但是那小说中的叙述,觉得浅显没有兴味,和我们现在所探的事,相去实在很远。因此,我不觉重复回想到小马凯得所供的言语。假使他的口供实在,那么,在他离去老父以后,和因呼声回转来以前,究竟有什么可怖的变端发生呢?后又想到老人的死状,和他的伤痕。倘将我医学上的智识,测验起来,不晓得也能够多得些端倪吗?我想到这里,就揿铃唤侍者,命他将村里的《星期报》取来,这其间果然有一条载着老人的死状,极是详细。据医生报告说,他后脑受伤极重,颅骨已碎,决定是被笨重的器械击得这样的。我便自想,就这一点上,实在可以使得这少年卸罪。因为据配信司说,他父子俩互争的时候,本是对面立着的。那么,创处怎会在后面呢?这虽然不足以就当做充分的证据,但是停会儿我也得和福尔摩斯说明才是。其次,我又想起老人临死的话,他所说的鼠,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老人的死,是死于重伤,不是病死的。哪里会说呓语?或者他所说的,要解释他被杀的原因,但是已经来不及,他的说话便中断了。然而那灰色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岂果真是一件大衣,先是凶犯在无意中遗失,又复趁人不备,便来捡去的吗?那么,这人也可说是真大胆了。这事委实离奇已极,宜乎雷斯脱拉和检验官都认极姆斯·马凯得是胡说。但是福尔摩斯生平不肯说假话的;并且他的敏锐的脑筋,也加人一等。他既然假定少年没罪,可知少年决不是犯罪的人了。那么,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哪一个呢?
我想到这里,仿佛像一只小船驶在大海里面,茫无边岸可寻。于是便闭目休息,等到张开眼时,福尔摩斯却已站在我面前了。但不见雷斯脱拉,想是已经回他的旅舍去了。
福尔摩斯便坐了下来说道:“华生,今夜空气很高,当然不致下雨。波斯克姆湖畔的种种犯罪迹象,我愿在没雨以前,先到那里去考察一下。但是这案必须用全副精神去干的;稍微有些疏忽,便要挂一漏万,故而我不敢在长途劳顿后做这事。华生,我已经瞧见小马凯得了。”
我道:“他于这案,对你可有什么说话?”
福尔摩斯道:“没有,我起先以为他决定晓得犯罪的人,却他故意将这人瞒起的。现在方始明白,他也是毫没知晓,正和我们一般呢。但是这少年果然是一个极忠诚的人。”
“但是这人的性情,我却大不赞同。因为姣好像密司梅丽·汤纳这种人,他竟拒绝不娶。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老友,你不晓得这里面实有不可告人的隐痛在着啊!实则他爱女郎的热度,已经达到沸点,不过为了一件不得已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勉强压住他的爱力。两年以前,女郎还在学堂里读书,小马凯得还没有深悉伊的芳心,故而他心里也并没女郎这人。那时他滥用情爱——这原是少年人的通病--和一个酒店里的女郎互相爱好,私下里还订定婚约。后来他和密司汤纳接近,却已追悔不及。他心里并非不爱密司汤纳,不过被法律所制,已经不由他自主了。那天树林里面,父子俩所以争吵,就是为了这点。但此刻转祸为福,他反而得到了好处,极姆斯自从进了监狱之后,这放肆女郎,以为他必定要处死刑,就写信给他,和他决绝,并说伊已经另和一个百尔慕泰船厂里的干事发生恋爱了。因此,小马凯得以前所感受的痛苦,却便从此解脱了。现在我们应该研究的,有二大疑点:便是老人在湖畔,所约的究竟是什么人?还有老人的唤‘古伊’,究竟是什么道理?因为老人在那时,还没知道他的儿子回来呢。这二个疑点,实在是全案的关键,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啊。华生,时候不早了,现在姑且安眠,别的事明天谈吧。”
次日果然应了福尔摩斯的预料,天气晴明。钟鸣九下,雷斯脱拉来了,我们三人,便一起坐着马车,到花得雷田庄去。经过波斯克姆湖时,雷斯现着惋惜的神气说:“现在得到一个极不幸的消息!便是汤纳老人病得十分厉害,他的生命似已绝望。”
福尔摩斯道:“他年纪老了吗?”
“可不是呢,大约有六十岁了。但他的体格,实在是当他在别地方就坏的,故已病了好久。他和马凯得非但是老友,并且还是马凯得的恩人,那花得雷的一顷庄田,本来都是汤纳的产业,因着马凯得穷,所以便将这庄田给他耕种,而不收租费的。”
福尔摩斯道:“这事很可以给我们的研究。”
雷斯脱拉道:“是啊!汤纳待马凯得的好处,果然合镇的人都称赞他的。”
“那马凯得既然是个很穷的人,并且受了汤纳的恩惠,还不晓得报德,反要强迫汤纳的女儿下嫁给他做媳妇,并且又很急促的使他儿子成婚,好像可以命令压制汤纳父女似的。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雷斯脱拉转着他的目光,对我微笑,并且讥讪福尔摩斯道:“我以为理想的事情,实在于事实毫无裨益的,因为事实决不是理想所能达到的啊。”
福尔摩斯也笑道:“这话很对,可是理想实为事实之母,事实没有不从理想上发生的。”
雷斯脱拉又作讥笑的言语道:“然而我的理想,以为杀死老马凯得的,便是小马凯得。就将事实参照,也是这样。你却必定要丢却正路不走,未免自己讨苦吃吧。”
福尔摩斯也不和他辩论,将手向外边一指道:“我晓得已经到了花得雷了。”
我一瞧果真到了。那里有一片广场,四周围着树木,蔚成惨绿颜色。墙上攀着无数的古籐,苔藓斑驳,形状极阴森,仿佛告诉人家,这屋的主人新遭惨死。我们下了车,福尔摩斯便去敲门,那里面好像没有一个人,歇了半天,才见有一个女仆开门而出。福尔摩斯便命伊将那天马凯得父子所着的鞋子给他。女仆答应了取出鞋来,福尔摩斯把鞋子比对了一回,才命伊引导着,照当日老马凯得所走的路,向波斯克姆湖畔走去。这路是一条小径,浅浅的碧草,颜色很是好看。
福尔摩斯那时,骤然改了常态,额上的筋也突了出来,眼睛里射出了奇异的光采。有时伏地而嗅,这形状很像猎狗的侦探兔儿。一回儿,到了一处,四周都是芦荻的小湖旁边。那湖的北面,万树青葱里,露出的屋顶,便是密司脱汤纳的住宅。南面便是花得雷村庄房屋,有的隐,有的现,因为距离得已经远了。那时我们所立足的地方,只有一片浅草,地上也最潮湿,这便是老人被杀的场所了。尸体的痕迹,还仿佛可以瞧见,因为那里还留着移尸人的足印。就我所见,只得到这几印子,但福尔摩斯却还在那里细心观察。
停了一回,他道:“雷斯脱拉,你到过湖边去的,做什么呢?”
雷斯脱拉道:“是的,我曾经到湖边去,将手杖拨水,想得到那凶器——”
顿了一回,又很惊异的道:“但是这还是前天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福尔摩斯微微叹息道:“咳!我没空和你说,你的足印,从尸身直到湖边,虽是笨人,也能够辨别出来,还要问吗?”
他说完了这话,忽然自语道:“倘使没有搬尸身的人的足印,杂凑在这一起,那么,我还更容易着手些哩。”
福尔摩斯便将雨衣铺在地上,匍匐着将显微镜细细观察地上不甚显明的痕迹。又说道:“这是小马凯得来时的足迹,远处轻而近处重,大概因为瞧见了他父亲而恐慌吧?这是他退回去的足迹,但只见足尖,不见足跟,轻捷得很。这是第二次奔过来的形迹,和老马凯得在这徘徊的足印。从此看来,小马凯得的供词,是确实的。这是搬尸体人的足迹。持重走路,所以足跟比足尖来得重,并且有一个人倒走的呢。这是什么迹象,哦!大约是父子互争时,小马凯得将枪柄顿地,所以这样的。但是这又是哪个的靴迹呢,靴头是方的,从北面到南,停在这里,又很快的奔回去,再蹑足到前面,跳跃而去。从这点看来,这人大约便是凶手了;那蹑足再来时,想便是取回那件大衣了。”
他话才说完,便直立起来,奔向树林里面去,就瞧见一个很明显的足印,发见在湿泥上面。树林的尽头,还有一棵大榆树,枝叶苍翠,福尔摩斯便贴身在树上,细细考察地上所有的枯枝败叶,并且还从树身后贴身于地,视察树旁边的碎石;又撮起一掬灰沙,用一个信封盛了。末后便合唇而吹口笛,这状态是他在满意时候所常表现的。
他瞧见我在一旁,便道:“华生,这事实在有趣味。这一间灰色的小屋,大约便是配信司·毛伦的住处,我就前去访问伊一下。你们请在这里少待一回。”
我们都点头答应,福尔摩斯便回身而去。十分钟后,他含笑回来,对我们挥着手,说道:“走吧。”于是我们三人就上车而行。
途中,他将树旁拾到的石块,给雷斯脱拉看道:“你瞧啊,这东西可以给你研究吗?现在我已经决定,杀老人的便是这块石呢。”
雷斯脱拉作奇怪声道:“这石恐怕不能够杀吧?”
“是啊。不过人家用它杀人罢了。这石体质很重,石所在的下面,又有很长的草,可见这石的置在那里还没多日;并且左近也没泥印,可以容纳这石。那么,可知这一块石头,实在不是这深林里的东西啊,也不是偶然被人踢动而翻起来的。”
雷斯脱拉道:“那么,这东西和本案到底有甚关系?”
“这石决计是被人带来的。那老人的伤口,又和这块石头的大小相吻合,怎么说是没关系呢。”
“那么,凶手到底是哪一个呀?”
“这人很高大,作事惯用左手,右足稍跛,着极厚的猎靴,并且常常吸印度雪茄,并附着烟嘴,身边带有一柄极钝的刀,着一件灰色大衣,宽大得异乎寻常。除此之外,还有特别之处极多,但是以上所说的,已经足够我们捕捉他的线索了。”
雷斯脱拉微微撇着他的嘴道:“你的理想好极了。但是恐怕一般陪审官,及不到你这样富于理想,那又怎样?”
福尔摩斯道:“这些你可以不必问。我的事由我做,你的事由你做。我明朝因为另有别事,想搭夜车回伦敦了。”
“你探案就此半途中止了吗?”
福尔摩斯很得意的道:“罪人已经得到,我的职务已尽。你但瞧见专用左手,和跛右足的人,捉他就是了。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呢?”
“这偌大的镇落,人口又这么多,你叫我挨户去寻找吗?”
福尔摩斯道:“我不再和你多讲。现在已经到寓所,你可以下车休息。少停,我或者有信寄给你,你且等着吧。”
雷斯脱拉没有话说,便悻悻告辞而去。
我们也坐着车儿回来,那时午餐已备,福尔摩斯沉默而多思,他忽地呼我道:“华生,这事我实在不知怎样处置才好。你坐了,我有话和你讲,你且和我决一决。”
我道:“你请说吧。”
他道:“据小马凯得所说,足以供研究的只有二点,这二点也是大众所注意的。但是我因此而将他出罪,人家反因此将他入罪,简直划分做两种极端不同的见解。这两点是什么呢。便是他父亲所呼的‘古伊’和‘累脱’了。但你应知老人临死的时候,所说的必定不止这几句,不过小马凯得只听得他喊这两句罢咧。”
我道:“现在你且对我说,他所呼‘古伊’,到底是什么用意。”
“他在树林里呼‘古伊’,必不是呼他的儿子;我晓得他实在喊他所约的人。因为‘古伊’这句话,是澳洲人见面时通用的口语,所以我在这点上,得到这假定所约的人,必定也曾旅行过澳洲的。”
我点头道:“这见解很切合。现在请你解‘累脱’的意义。”
福尔摩斯便取出一张维多利亚的地图,这是他昨夜发电向勃理斯吐去买来的。他扯开来,将手指指着一处,说道:“你且读此。”
我读道:‘‘爱累脱’。(Arat)”
他举起了手,又道:“你且再读着。”
我道:“那么,是勃而累脱了。(Ballarat)”
他道:“这便是老人临死时候所呼的了。但是声音轻微了,所以少年但听得‘累脱’的尾声。在老人的意思,大约要告诉给他儿子知道,杀他的便是勃而累脱地方的某人,但因为气力够不上,所以接不下去了。”
我道:“你的理想,推求得真奇妙极了!”
他道:“这理由也很浅显,但是我辈侦探的范围,便可以从此而缩小。参以小马凯得所说,和我方才所得到的,这人必定是从勃而累脱来的澳洲人,着灰色的大衣,惯用左手,右足却是跛的,身材又很高大,并且就住在本地,并非从他处来的。因为这里是汤纳的私地,陌生人不容易暗地里跑进来的。”
我道:“是啊!”
他继续说道:“那人身材高大,不难从他的举步阔大上推测出来。他所着的靴,也可从足印上推想而知。”
我道:“那么右足跛,和惯用左手的两种印象,又是从哪一方面印证出来的呢?”
他道:“这也很容易明白,因为考察他的足印,常常左深而右浅的,那么,他走路时候,必定用左足着力无疑。但是为什么要左足用力呢?这显见他右足跛了。”
我道:“那么,怎晓得他偏用左手呢?”
“那是我在警署里所填的尸格上晓得的,因为他的伤痕,实在是在左边脑部。这凶手既是从后来的,那后面的人,擎起了手,掷那在他前面的人,伤处当然应在右部。因为随便什么人,拿东西必定右手用力。现在老人的伤处,是在左部,倘使在正面,那是右手所击的,现在在后面,便知这一定左手所击的了。又思那人所以用左手,谅必这右手是残废的。并且我还能够决定,当马凯得父子互争的时候,那人一定伏身在榆树的后面,因为我曾经在树的下面寻着些烟灰,我对于烟灰的研究是很深的,并且还著有专论,说明斗烟,和雪茄,卷烟的灰,辨别起来,有一百四十种之多。而现在的烟灰,却是一种印度烟,在鹿丹特地方所制造的。”
我道:“那么,你怎知道有烟嘴呢?”
他道:“我还拾到烟头,那尖头上并没口衔过的痕迹,因而晓得。并且烟头是用刀切的,所以又晓得他身上常带切烟的刀,但那刀却钝极的,因为所切的烟头不很齐整。”
我道:“听了你的话,差不多和明灯一般,洞彻表里,我代小马凯得庆再生了!然而那老人,却大大的不幸了。这人恐怕便是。……”
我说到这里,侍者推门进来道:“密司脱约翰·汤纳来奉访。”
门开了,老人便伛偻着走进来,身材却极高大,右脚稍跛,发硬眉浓,鼻子下面,有一条蓝色的痕迹。我便知老人的病,已经深极,不久于人世了。
福尔摩斯推他坐了,说道:“你已得到了我的信么?我想与其我来见你,还不如你自己来好些。现在你对于小马凯得的事,你打算怎样给他了呢?”
老人便道:“可怜的孺子,竟无过受罪。但是我早已下了决心,倘使孺子的冤,到不得剖白时,那么我必定……”
他歇了好一回,又续道:“先生,我晓得你已经都知道我的隐秘了。我也不敢瞒你先生,但是我所以慢慢不肯自首,实在因为风烛残年,不欲在牢狱里断送这老命啊。”
福尔摩斯道:“你既是坦白无私的人,现在愿你将这事的始末,一一解释,我便录将下来。我的朋友华生,在这儿可以作证人,并且还要求你在末后签一个字。”
老人道:“我也晓得我这身体,不久便要谢世了,我正不妨将这事告诉你,使得你可以彻底明白。这事虽然经历的年代很长久了,但是我可以在片刻间讲完它。那查理士·马凯得这人,简直是个人面兽心的人。起先我在维多利亚的勃而累脱开矿。那时我年轻胆壮,血气也旺,鄙薄矿事不肯做,便流为强盗。同党共有六人,我把党名称做‘勃而累脱党’,我自己也便更名‘勃而累脱黑杰克’。党里因为我最是骁勇,所以大家都推我做头目。直到现在,‘勃而累脱党’的名称,那殖民地上的人民,还能够晓得咧。”
“一天,有一辆重金的车儿路过,我们便上前拦劫,那保护这车的也是六人,和我们势均力敌。但是互相发枪后,他们却死了四人,我们也只剩下三人,忙将这二人制死,就三人均分这车的重金。这时那边一个车夫却没有死,这人便是马凯得了。那时我倘使杀掉了他,也不致有今天的事了;但是忽然心肠一软,竟放了他,在我却是恩典,哪知他将怨来报我,简直是一个小人呢。从此之后,我也富了,便将这强盗生涯丢了,到这里做寓公。起初一个人也没疑到我,我就娶了妻子,不久便得一女,就是我亲爱的梅丽了。不到几年,我妻子死了,我女虽小,却已能伸了伊娇嫩的手儿,很像扶我走着正路,所以我极想行善,以补赎往日的不义。那时我实在已经忏悔前非,我的生活,也另辟一新途径了。”
“一天,我有事到外边,路过黎勤路,碰到了马凯得父子。那时他已经流落和乞丐一般,身上没衣,足上没履。他见了我,就拍着我的肩头道:‘老友,我和我的儿子,可以跟你去吗?你做了好久的富人,讲理当然不会忘却我的。你答应吗?倘使不肯,那么,警察的耳目,却很近呢。’我听了他这一番话,认得他就是那年的车夫。我因恐怕他报告警察署,忙和他一同回去,将花得雷田庄一区给他。可是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安宁的日子了。凡马凯得所要的,像地产,金钱,房屋,我都不敢违抗。因为马凯得已经窥破我,我因怕将以前的劣迹,给我女儿知道,这一点实在比较给警察知道还厉害呢。因为这个缘由,他便得寸进尺,不怕我反抗。等到他儿子和我女儿都长成了,竟要我女下嫁给他做媳妇。他这儿子呢,我也看得对;但是这枭獍一般的父,我实在不忍我女儿有这阿翁。所以我约他那日在湖边会面,决定这事。”
“等我到那里时,他们父子俩正在争吵。老马凯得出言粗鄙,他瞧我女,简直和一只母狗一般,无足重轻。但是我爱我女,差不多比明珠还高出几倍,怎肯给这伧奴夺去?现在我活在世上,他尚且这样,倘使我死了,我女儿岂不要和堕入火炕一般吗?密司脱福尔摩斯,我转念到这里,杀他的意念立时决定。便回去取得矿石一枚,向他的头颅抛去,那时他大呼的声浪,被他儿子听得了,便反奔进林。……密司脱福尔摩斯,这事我虽死也不懊悔,因为我已经风烛残年,活在世上也有限了。虽则犯罪,我也不怕咧。所以我自己相信,倘使马凯得重新再活,我也必定再要击死他的,现在我的话已说完了。”
他说到这里,便向我取笔,签字在我所记录的纸上。
福尔摩斯沉吟道:“若使密司脱极姆斯·马凯得的事,能够将口舌辩白,使他脱罪,那我也必不将你所干的事,宣布给人众知晓的。假使不然,那我不能不将这纸呈给官厅,以脱极姆斯无妄的罪戾。”
老人颤巍巍立起身来,正色道:“那么,我听候你的处置吧。愿上帝祝福我们!再会。”
大审的日期到了,福尔摩斯去和极姆斯辩护,因为种种的证据,都决定凶手是另外一人,果然得到宽释。那汤纳老人,也赖着他不致将已往的事宣布。七个月后,老人病死。那极姆斯和女郎,也就正式结婚了。但是这二人到底不晓得他们的父亲间,有这一椿重大暧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