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当夏季溽暑的时候,每天都是晴朗的天气。那时我寓居在耶纳城内一家旧式的熊记旅馆,从前马丁路得博士也曾在那儿寄宿过的。我和旅馆主人老是谈及当地的情形和人民的风俗,并把我的姓名,职业,住址——同时就是我的家乡——等项一起记在旅客登记册上。
第二天,我便去登孤塔闲眺,接着上上下下的玩了一会,直到下午才回到旅馆客室来。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客室,那时正空着,没有旁的人在里面。热得昏沉沉的我便对着一瓶“英格海梅”(德国的一种酒名),在一把放在炉子背后的安乐椅上坐下了。那儿倒非常凉快。一个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同时有一些苍蝇嗡嗡地傍着玻窗飞舞。那样地坐着无聊,多谢上帝的慈悲,他渐渐地把我送入梦乡,不觉酣然入睡了。
最先惊动我的是一阵洪亮而又平和的男性的声音,仿佛是离别的当儿有什么话在叮嘱人似的。我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便看见离我不远,靠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从他的服装打扮上看去,显然是一位林务官;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青年,也穿着一身绿的衣服,他正对着那位青年说话;那时候夕阳已反射墙上了。
我听得那位上了年纪的说:“菲立斯,你还须记着一点,你是一个好胡思乱想的人;你从前曾经作过一首诗;像那样的东西,你可不要给那老头儿看见!旁的话没有了,你去吧,替我向你的新主人请安问候一下;待到秋猎时期,我再来看你吧!”
那位青年走后,我便抖搂起精神来;那位上了年纪的人靠窗子站着,前额紧贴着玻窗,目送着青年远去,仿佛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那时我把剩着余渖的“英格海梅”喝完了。当那位林务官回过身来的时候,我们好似完了一件什么工似的,彼此打了个招呼。因为那时屋子里除我俩外,别无他人,不一会,我们就坐在一处闲谈起来了。
那人身体长得很魁伟,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剪得短短的头发已呈着斑白的颜色。颔下长着一把须髯,脸上露出一对和悦的眼睛。从他那种诙谐的态度看来,一望而知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的谈吐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滑稽的口吻来。他口里点燃着一支猎人用的短烟斗后,便对我陈述那青年的来历,他告诉我他曾雇用过那青年好多年,现在把他介绍到一位比自己更年长的朋友那儿去,那人是他的同事,好把那青年有所造就。当时我忆起他方才申斥那青年的话来,因此就向他发问,怎么一般诗人会冒犯年老的人。他听了我的那番话,便摇头大笑。
他回答我说:“先生,他们何尝冒犯我呵。我并且很赞成他们呢!我是个乡间牧师的儿子;我父亲也是个爱作诗的人。他虽然说不上是一个怎么了不得的诗人,可是他有一次模仿《听命于天兮》那章诗(作者Christan Fürchtegott Gellert,1715~1765)写了一首赞美诗,印成单张,直到现在我们乡里还有人在歌唱呢。我自己——乳气未脱的时候就能背诵半部《乌兰》(Uhland)诗集,尤其是那回夏天使我兴高彩烈的——”
说到那儿,他突然地用手摸摸他微微发红的脸,然后往下说的时候,仿佛把那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已在心里暗自改了语气似的:“那个夏天靠树林边的一颗耐冬花开得芬芳馥郁,真是往年从未见过的!一次,有一匹公鹿,后来——那是万难饶恕的一件事——又有一个打猎时少见的东西——一个鸨,全被我把它们放跑,打不着一个!那个孩子倒还没有糟到我那般田地;不过那边的那位老头儿,要是听得我们有时唱:‘绿衣猎人行路骄,地老天荒共长消’(作者Wilhelm Müller,1794~1827)那个歌的话,他就要发怒的。你先生可也知道那个快乐的歌曲吧?”
我虽然也知道那个歌——它的作者福莱里格拉士(作者Freiligrath,1810~1876)不也是把他慷慨激昂的爱国心发泄于一个无聊的东西吗?可是那位老先生方才说话的时候似乎忽有所感的样子,那回事压在我的心头,我不由得低声问道:“那棵耐冬花往后可有开过那么芬芳没有?”
我觉得我的手被他抓着,而且抓得十分紧,我确乎不敢喊出声来。他嚅嗫着回答我说:“那不是在此地的事情,但那种香气是永也不会消失的。只要它存在一天,是永也不得消失的!”他半吞半吐地加上那么一句话,接着倒满一杯黄金色的酒,一口把它喝尽了。
我们往下又谈了一会儿,听他讲了一些关于他在林中和佃猎生活中饶有趣味的故事;从他口述的经验中更足以证实他的一生是多么稳健和庄重。那时候天色差不多黑透了;屋子里的旅客渐渐增多,房内的灯火也通明了。
林务官于是站起身来,说道:“我原想多留一会,可是我的妻在家里一定在等待着我了,现在我家里只住着我们夫妇俩,因为我们的孩子在鲁拉城内的林科大学念书。”
他把烟斗放进袋里,就喊他的一匹猎犬,我却不曾知道那匹猎犬方才是卧在墙角那边。他把手递给我。同时问我道:“你先生打算什么时候从这儿动身?”
“我打算明天就走!”
他筹思了一下;脸并不望着我,只是接着问:“我们今天初次订交,你看我们不更可以彼此接近,友谊更深一点吗?”
他那番话触动了我的心;因为我出门已经有两个星期,今天才得第一次和一个人促膝谈心;我可没有即时给他答覆;我在思考着,不知道他的问话可有什么用意。
他又接着说:“我老实对先生说了吧:我想和先生认识认识,我不但是敬佩你的品格高尚,同时还有另一个缘故呢。你的声音——这还不恰当——实在是你那种说话的态度逗引起我心里的那个念头。我觉得,这一层和我很有一点密切的关系,可是……”
他要说不说地突然抓着我的手,又接着说:“你别使我扫兴!我家离此间不过一点多钟的遥远,在橡树林和松树林之间——你可愿意我到家里通知我的妻,请你留在我的家里作几天客人么?”
那位老先生那么诚笃地望着我,自然使我很愿意地答应了他,并且我告诉他明天就去。他笑着和我握手说:“你准定来!好极了!好极了!”于是口一吹,招呼他的犬,然后拿起他那插有一根鹰毛的帽子向我招呼,跨上黑马,向前驰奔而去了。
待他去了以后,旅馆主人过来对我说:“那位林务官是一个慷慨之士呢!我早已料到,你们两位一定要结为朋友的!”
我回问他一句:“为什么你早就料到呢?”
“那有什么难哪,你先生和林务官太太不是同乡吗!”
“我和林务官太太是同乡吗?这点我倒全不知道,还是你第一个告诉我呢;方才我也不曾把我的家乡介绍给那位先生知道啦。”
旅馆主人接着说:“你把家乡说穿,那固然是不行的;那位先生也还不曾把旅客的登记册翻看过,因为这不是报纸,没有什么好看!”
我于是想:怕不是为了我的乡音关系呵!难道我的乡音那样地根深蒂固,简直改不过来的吗?但是在故乡近三十年来,和我们相仿的年青的姑娘们我全认识:我却不知道有嫁到这儿南方来的女子。我于是向旅馆主人说:“你大概弄错了;林务官太太的娘家姓什么?”
他回答我说:“先生,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摆在眼前一般。有一次,林务官的老太爷和老太太——这一对传教的老夫妇已经去世了,带着一个还不满八岁的小姑娘坐着车子到这儿投宿过。”
我不愿意往下再问,只得把这件事搁在一边,听其自然了。到林务官住宅去的那条路虽经本人讲过一遍,但是我又让旅馆主人详细地指点了一番。
第二天清晨,露珠还点缀在草木的叶子上,路旁丛林中的鸟儿还才鼓羽晨噪的当儿,我却已走在路上了。约莫走了一个钟点,往后我便循着一丛橡树林走去,接着他们指示我的途径,弯入一条大路上去,左道旁的一带,全是树荫。我想不一会就要走到路口,我那新结识的朋友的住宅就可举目在望了!还没有走到十五分钟的光景,从静寂无声的大森林中,仿佛有一种农事工作的声音迎我而来。路旁的树荫也已到了尽头;那儿有一个池子闪闪地照耀在我眼前;池子的那边,在一块有石阶的平台上,便是一所旧式高大的房屋,开着一扇大门;门上钉着一对很大的鹿角,被熹微的晨光照拂着。接着便起了一阵狂乱的犬吠声,那儿至少有六只大小不一的猎犬;群犬听得一声响亮的口哨,突然地一无声息了。
当时有一个我已熟谙的男子的声音喊道:“好!早安!欢迎得很!”他说着走出房来,下了石阶,绕着小池子走了过来;可不仅是独自一人!还有一位娇嫩的妇人,差不多是闺女模样,扣着他的胳膊走来,我们彼此走近了,这才使我看出来,她的年龄已快有四十岁了。她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把他丈夫的话重说了一遍。她那半张开的口显露出一种温存可亲的神气,笼罩着一副和蔼的面庞,看过去无疑地她是一位忠实而且真挚的人。我们一同向着房屋走去的时候,我看得非常明白,她有时把自己的胳膊放在她丈夫的胳膊上,那种模样仿佛她要对他说:“你把你寄托在我的生命里;你很愿意地寄托着它。你的福气也就是我的福气!”
我们在一间陈设平常的屋内坐下喝咖啡的时候——主人留下来给我喝的,林务官很快活似的往安乐椅上靠着。他用那滑头似的眼光向我和他的夫人瞟了一眼,然后开口说:“葛利丝丁呵,我把一位贵客带来给你啦,可是他姓什么,名什么,作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他将来要走的话,只望他把那两件事告诉我们,好叫我们将来还可以找他回来;同一位普通的人往来,这是多少使人快活呵,不一定要和什么高等顾问,什么排长往来的啦。”
我笑着说:“关于我的出身和我的来历,我是从不欺瞒人的。”我接着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普通的律师,于是把我的姓名说了出来,当时那位太太转过身来对着我,仿佛在吃惊的样子;同时我还觉得她的眼睛往我脸上瞟了一眼。
林务官高声地说;“葛利丝丁,你怎么啦?一位律师倒很合乎我的心意!”
“也合乎我的意思呵。”她回答说,并且递给我一杯咖啡,气味浓香得很,使我心满意足。她还站起身来,把一握碎面包由那开着的窗口抛了出去,然后复回原位。外面好像下着暴雨似的,从屋顶上忽然飞下一群鸽子;由房子前面的菩提树上又飞下来一些麻雀,于是引起了一种有趣的喧噪声。
“它们这些东西可好啦!”林务官笑着说,把头向窗子那边一扬:“自从我们的鲍儿到鲁拉后,它们更胆大无惧了!她老是把那些碎面包撒了喂那群从没有一时吃得饱的饿鬼,这件事情她可是不能丢下;她一方面要去照顾孩子,同时还须去服侍这群天生的饿鬼!”
那位太太正在喝咖啡,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说:“只是孩子一个吗?我想,他的父亲也有份的吧!”
林务官回答说:“夫人,算了吧,不要说啦;我自己觉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们还是言归于好吧!”
我们接着闲谈下去。要是这副和蔼的妇人面庞扭转过来对着我的时候,我不免在那脸上探索,可有面熟的地方没有。有几次恍惚间好像要被我找出头绪了,仿佛从她的面容上,露出她那当年小孩的面目望着我似的,可是我最后不能不向自己说:“你不认识这位妇人,你绝对没有见过她呢。”我也曾细心倾听她的口音:原来我们家乡的口音总是把类似的母音分不清楚,同音的子音也老是辨不出来,可是那两种毛病,在她说话的口音里全然显不出来。只不过有几次我觉得听见她把那在子音之前的“S”字母读得尖锐,那样的发音我相信我个人早就改变过来了。
上午我和林务官到附近的树林里闲步,他指点他的长满了老橡树与高不盈指的树秧,以及培植采伐的地点给我看,并且把他种植森林的方法详细地向我叙述了一下。我们瞧见了一只角上每支有八个叉的公鹿,又遇见几匹母鹿;甚至看见一个黑棕色的野猪卧在一塘泥泞里,把头露出来,斜着小眼向我们望望。我们出来的时候,身边并不带着狗;我的侣伴催促着说:“放心地走吧!我们到家不致有什么危险的。”
午餐后,主人领我上了一层楼,到后面那间为我预备了的房间里,他说:“你不是还要写信吗,应用的文具都在这儿,我们的孩子从前也曾住在这儿的;这儿又凉快又清静!”他拉我走到一扇开着的窗子前面,对我说道:“你看,这儿下面是我们花园的一部份,那后边是个池子;再往后去便是一片草茵和繁茂的大树林——一切外来的声息,它全给你阻挡得透不过气来!你跑了半天,太乏了,好好地憩息一会吧!”他说完了话,和我握了一下手。
他走了。我依照他的话,在那儿憩息。那时花园里草虫的鸣奏声,附近的丛林中的黄莺和山鹰的叫噪声,以及从那半空中高入云霄的树梢上传布下来的鹰啸声,都从洞开着的窗棂外吹送进来,这一切声音,仿佛渐渐地越听越远的光景;不一会就万籁俱寂了。
我睡醒了。睡得很久,表针已经过了五点钟了;可是那封信还是非写不可,因为要让一个佣人在六点钟时把它带到城里去。
我很晚才走下楼去。看见女主人坐在房子前面菩提树荫下的长凳上,正在那儿修补什么东西。她看见我来,说道:“这是替我们鲍儿补的东西,”好似表示抱歉的意思,把那些东西放在一边;“他把衣服撕了,他年纪还轻,很淘气;虽然淘气,但是他很好呢!——你睡得很好吧:太阳快落山了啦!”
我问她的丈夫在哪儿。
“他因为有点公事,不得不出去一下;可是他还留下话给你问好哪。他并且对我说,要我们彼此认识认识,到那边松林里开辟出来的大路上逛逛;往你上半天和他还没有去过的那边走走;他在那儿一定找得着我们的。”
我请她把慈母的针线重新拿起来做后,我们还谈了一会儿,可是还不见他回来,她于是站起身来,说道:“时候不早啦!”她的脸上骤然地一红。
我们并着地循着那条两边夹着大松树的路上慢慢地闲步,路的一旁还有夕阳映照,我们的谈话好似完全停止了;我用眼睛不断地端详她的半面形;可是我依旧如在五里雾中,丝毫不解个中底蕴。
后来我耐不住了,便开口着说:“太太,请你让我说两句话,打破在丛林中的沉寂;我为内心的驱迫,有句话要告诉你,同时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自然知道,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老是暗地里找求自己的同乡哪!”
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你且说吧!”
我于是开口说:“今晨我说出我的姓名的那时候,你的神色仿佛吃惊似的,我怕没有看错吧。莫不是你从前早经听到过那个名字吗?我的父亲——至少在地方上说起来,是一位出名的人。”
她把头点了几次,又说:“不错的,我想起来,我在小时候就知道你的姓名哩。”
我把我的祖城告诉了她后,她两眼骤然地发楞,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眼睛;有几滴夺眶而出的泪珠遮矇了她的两眼。
我不觉大吃一惊,说道:“我并不是故意使你伤心;不过熊记旅馆的主人从旅客的登记册上知道了我的家乡,说我们两人是同乡呢!”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接着说:“如果那儿真是你的出身之地,那我们真是同乡呵!”
我半吞半吐地接口说:“话虽是这样讲,但是我们家乡里当时的住户,我敢自信是没有不认识的,我却的确不知道,我把你列入哪一家总好啦。”
那位太太回答说:“我怕我的家,你不见得知道吧。”
“这话倒说得奇怪啦!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城里的?”
“大约离现在差不多有三十年了。”
“哦,我那时还在家乡哪,那时候我们那儿多少人还用不着跑到外乡来呢。”
她摇摇头:“那个怕别有原委吧:我的摇篮——”她踌躇了一会儿后才说:“我怕不曾有过一个摇篮呢,但是那间小屋子——就是我生下来的所在地,不过是一个穷苦工人赁居的一间房子。我便是他的女儿。”
她举起一双清丽的眼睛望着我。她说:“先父的名字叫作约翰·韩生。”
我心里筹思了一番,看看能否找出一个头绪来,可是仍无结果;韩生这个名字在我们那儿犹如恒河沙数之多。因此我回答:“我很认识一些工人;我甚至在我小孩的时候每个星期在一个工人家里作客呢;他和他那位贤德的夫人给我的好处,我直到现在还是感激不尽,我自己觉得很辜负他们。你的话谅必很对,可是令尊的姓名我并不知道。”
她好似在倾耳静听的样子,我仿佛觉得她那天真的眼睛又在润湿了。
她高声地说:“你当年该认识他,那么你一定把他们——他们之称为小户人家的人,记在心头更丢不开了啦!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满三岁,那时我惟他自依;可是我才长到八岁那年,上帝突然地把他也从我的身边夺去了。”
我们走了好一会,彼此不曾交谈一言;有些松枝直垂到路上,我们只是把手指滑着松叶走;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好似要说话的样子,但又迟疑了一会才说:“我的同乡,我现在愿意把一些别的事情也告诉给你听;事虽离奇。的确的,我总丢它不开:我常觉得从前我家母在世的时候,父亲是另一个样儿的人——我怕他,我见他就躲起来,他对我连喊带叫的,打我和我的母亲……我父亲决不至这样的吧!我自己曾经叫人把教堂里的姓氏谱翻看过;家母只嫁过一个男人。我们大家一齐吃过苦,受过冻,挨过饿;可是从没有见过父母不痛爱我的时候。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个冬天晚上的一幕;那天正是礼拜,当时我约莫六岁的光景。那天的午饭我们总算敷衍过了;可是晚饭仍然不够;灶上的火差不多都灭了,我肚里还饿得很呢。那时我父亲用一双美丽的黑眼珠望着我,我就向他伸出我的小胳膊;他马上用一方旧布裹着我,抱到他温暖的怀里。我们走过一些幽暗的街道,从这条到那条;在不知不觉的当儿,星儿都在我们的头上出现了,我看了这颗又看那颗,问道:‘谁住在上面呵?’我父亲回答说:‘上帝住在上面,他是不会忘却你的!’我又望着那些星儿,他们大家都这般静寂地把和颜悦色的闪光照临着我。‘爸爸,’我说:‘你求他今晚上再赏给我们一块小面包吧!’我觉得一滴热泪落到我的脸上;我以为这是上帝掉了下来的。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后来还饿着肚子睡在小床上,可是不作声息地便睡着了。”
当我们慢慢地在林中循着大路往下逛去的时候,她默然了好一会。
她又接着说:“我和母亲同过日子的时候,那时的父亲究竟怎么样,我可已经记不清楚;我的神经多方地想明白那个杂乱可怕的现象,结果终究是空梦一场,我也只好就这样罢了。”
她忽然地跪了下去,摘了一把红色的小草菊,这草花最喜欢在瘠土里生长;我们一路走着,它一面用那些草花编成一个花圈。
我心里还想着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仿佛有一个荒唐的青年在我头里打转;谁都认识他,可是他的名字确是不叫约翰·韩生,我的两眼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我便说道:“就是小孩子有时也会想起那个无可捉摸而又到处作怪的死神,使他们不寒而栗,万分恐惧地用胳膊紧紧搂着他们的亲人呢;此外还有一层——你一定也知道,地方上普通总是替穷人的孤儿指定父亲的那回事——至于你那当日的事情已经不能清楚地记起,现在胡思乱想地幻想出一番可怖的现象来,那又何足为奇呢!”
但是那位贤慧的女主人笑着摇头。她说:“你的打量倒还不错,可是我从小就没有那种糊乱地幻想鬼怪的毛病;讲到我亲爱的父亲去世后,领我过来照管的人——比他们更好的人,是小孩子无从找着的——他们就是我丈夫的父母,当他们出去行浴的日子,路过我们的老家,便不得不在那儿耽搁几天。”
那时候我似乎听得我们后面有步履的声响;我转过头去看时,望见林务官已经走近我们了。
他高声地对我说:“你瞧,是不是,我追上你了!葛利丝丁,你——”他一手抓着她的手,低下头来,好好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的神气好似有所思虑的样子,可有什么事情没有?”
她微微地一笑,倚在她丈夫的肩上,她说:“不错,有点儿事,夫兰慈·亚尔多福,我们在谈我们的老家呢——因为我们已经追究出来,我们两人的家乡同在一个地方,可是我们在那儿找不出一种彼此的关联。”
他回答说:“那么我们今天能请他在一起,岂不是更有兴味吗!”他并且把手递了给我,“早年的事留到现在,那也该早已忘却了呵!”
她沉思的样子点头示意,把自己的胳膊扣着他的胳膊。这样地我们走了几百步远的光景,到了一个林中的池畔;池边的黄色鸢尾草长得非常茂盛,真是我从来所未见的。
林务官说:“那是你得意的花!可是你下去摘时,鞋子要沾湿了;让我们男子来替你摘个大把吧?”
“这次用不着你们为我劳驾,”她回答说,并对我们很大方地鞠了一个躬;“我今天喜欢小花草,并且我晓得这儿有一个地方,我要去那儿摘一些花来,就能编成我的花圈了!”
林务官在她后面喊着说:“那么我们在这儿候着你,”他用一副庄严而充满爱情的眼光目送着她,一直到她走入林间附近的旷场。
然后他突然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他说:“我要求你往后不要和我的妻再谈她的父亲了,谅你不致见气吧。方才我在松土路上尾行在你的背后好多时了;微风继续地传送了不少你们在谈的那些话,其余的自然不难猜中了。要是我早知道你们两人有那么深切的同乡关系——请你别怪我直认不讳,我就打消请你作客的兴趣了;我虽说打消兴趣;好在我们彼此已经相识,而且是这样地要好。”
我有几分惊讶地回答说:“但是我敢对你担保,我绝对想不起一个工人叫约翰·韩生的事迹呢。”
“难保你不会忽然地把他想起来!”
“我想不见得吧;总之我虽不明晓个中的缘故,可是你可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谈他了!”
他回答道:“我用一句话把个中的缘故向你说了吧;我妻子的父亲确是名叫约翰·韩生;但是他年青的时候,在格利克斯特脱那个地方坐过牢,于是一般人根据那个地方叫他作约翰·格利克斯特脱。我的妻子既然不知道这个浑名,同时也不知道因犯罪而得浑名的事实;所以——我想你也同意我这番意思——我始终不想给她知道这件事实;她很天真地敬仰她的父亲,可是她不时糊乱地幻想出那个可怖的现象来,可惜的是这并不是全凭空的幻想;如果给她知道的话,她的父亲可就要和她的那个想像符合了。”
我仿佛机械似的把手递给他;不允我们又走到归路上来了;当时我心中联想到许多相关的旧事;等我头脑清醒过来,仰起头来看的时候,才知道女主人走在我的身边,又在那儿编她的花圈了。我便说:“请你千万原谅,我有时突然地会为一件心事纠缠着,连眼前什么都忘了。在家里家兄根据民间的旧迷信,总是说:‘不要搅扰他,他的耗子从他的口中跳出去了!’(民间迷信说,人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附到耗子身上,所以耗子就是人的灵魂。)我答应以后要好生地看守它,不再让它跑了。”
林务官的眼中透出一种谅解的目光望着我说道:“就是我们此地也有这种迷信,可是你现在在朋友的家里,虽然我们是新交,那点小事有什么打紧!”
我们往下又谈起来了。路上已被那些大松树遮黑了,弥漫的空气里放出一阵晚来沉闷的雾气,那时候我们慢慢地走回林务官的住宅来了。那些犬一声不响,只是迎着我们跳过来。在池子后面有一方草地,雾气濛濛地上升,那儿有一个秧鸡不断地在喔喔啼鸣。各处都显示一种安息自得的景象。
女主人先我们走进房去,主人和我坐在那按放在石阶两旁的长凳上面;他的手下人一个个地进来,或是报告事情,或是听他吩咐明天要干的事情:一些猎犬——捕狸犬,猎鸡犬都跟着乱挤,领头的是一只出类拔萃的赤酱色的嗅汗猎犬。我们想谈论什么,可是没有时间。不一会我的女同乡现身于敞开着的门中,请我们去用晚饭。我们一同在舒适的房里,坐到大家喝一瓶哈德好陈酒的时候,林务官才给我讲述那只赤酱色的爱犬的来历,他从前从一个倾家荡产的赌鬼手里买得这只狗来,那时候它还很小。接着又备述它勇敢的功业,说它直到如今对于一般特别大胆的盗林贼建立了不少功绩。于是我们的话题转到打猎上来了,讲完这件,又讲那件,只是源源地不绝;不过只有一次,正当谈话停顿的时候,葛利丝丁太太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说:“不知道那间小房子还在那条街尾不在;房门上还有一个树孔,从前我在晚上老是穿过那个洞望去,瞧瞧父亲放工回来没有,那一切东西不知可还存在?我很想再去看它一下!”
她望着我,我只回答说:“你一定觉得大大的改变了!”林务官抓着她的两手,微微地摇动了一下。
他高声地说:“葛利丝丁,醒醒吧!你回去那儿干什么呢?我们这位朋友已经离了老家啦!你还是在我这儿吧,这儿就是你的家。况且,再过八天,你的孩子就放暑假回来了!”
她举起一双快乐的眼睛望着他。低声地说:“夫兰慈·亚尔多福,你把我的话当真了吗?我说着玩的啦!”
过道上的钟打了十下。我们都站起身来;林务官燃着一支蜡烛,同午后一样伴着我上楼,到客房里去。
他把蜡烛放在桌上后,说道:“你说,我们现在同心合意了,是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头表示同意。“当然明白;我自然也知道谁是约翰·韩生。”
他说:“你想,我的先父母从道旁的泥中替我拾得这个孩子;我每天早晨看到那副怡然自乐的脸容还躺在我身畔未醒,或是早上她睡在枕上向我点头招呼的时候,我总是感谢他们两位先人的。不再谈了——你好好地睡了吧!也把那已往之事放开了吧!”
我们大家握了一下手。我听得他循着过道走下楼去。无奈我对于这件往事始终放不下来;我走近开着的窗子,我俯瞰着池塘和一些在黑色的水面上漂浮的睡莲,仿佛是灿烂的月色一般;池畔的菩提树正在发花了,芬芳的气味随着晚风吹送过来;不知一个什么鸟声间断地从林中传来。可是这美丽的夏夜不足以引我入胜;从我的心头只是轮流地涌出两处荒凉的地方:一处是一个被人抛弃了的井,旁边围着已经霉烂的木板栏杆,那个井离我祖城不远,在一块旷野地方,听说好些年前有一所房子——一所剥皮场,在那个地方;我小时候有一次独自一个去捉蝴蝶,走到井前吓了一跳,便住了脚不再往前了;另一处就是靠北的街尾,最尽头的那间小房子,房顶是草盖的。整年地顶上长着一颗大葱,那么低矮,用手也能把它得到;全所房子破陋不堪,快要倒塌的样子,面积如此狭小,里面几乎连容纳一个房间和一个最小的炉灶的地方都没有。
我在童子的时候玩了郊外回来路过那儿,就停住在那房子前面。糊乱地想,如果离开了父母和教师,独自一人住在这间小人国的房子里,那一定很有趣味吧。后来我已经作了二年级的学生了,那时又来了另一件事情:在这间小屋子里时常有一种吵闹之声,引得路过的人走到房子跟前都住下脚来,有几次我也杂在众人里面。一个雄壮的男子声音连咒带骂地说个不休。还听得一些劈劈拍拍的殴打声和撕了东西的破碎声;一个女人的哭声差不多细微得听不出来地夹杂在一起,可是从没有听到一声救命的喊声。
有一天晚上吵闹过后,一个年纪不大而粗暴的男子从里面出来,站在开着的门前,满面怒容,一些深色的卷发垂到额上把脸遮着。他面上长着一个很弯的鹰嘴鼻子;把头向后一扬,不作声地瞪起两眼望着围看热闹的人们;他眼睛放光似的看了我几眼,我只听见他喊:“你这家伙穿着一身漂亮衣服,给我滚开一边!我打我的女人,你管它干嘛?”
那个就是约翰格·格利克斯特脱,也就是我那位贤慧女主人的父亲,我今天才知道他原来就叫约翰·韩生。
约翰·韩生是我一个邻村的人,在他初期当兵的时候有一个丹麦的船主叫他“德国狗”,他当时没有把他用短刺刀戳死,全亏那同营里一个伙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把他拦住着了,除了那件事而外,他是一个能干的兵士。当兵的年限满期了,他退职后,一身松懈而凶悍的气力须得找点事情作;当仆役的差使一时找不到,于时回到城里去,暂时依凭着一个开地窖饭铺的主人吃饭。饭铺里常有好多外来的浪人光顾;还有好多在一个水棚里作工的工人全住在里面,其中有一个人因为嗜好酒的缘故,工作被开除了,可是他依旧不走,直到他的钱一文不留地吃喝一空。他和约翰两人全无工作;因此老守在一块,两人到外面躺在堤边,或独坐在昏暗的地窖室里;那个外路人讲述一些开心奸诈的野蛮事情给他听;那类的事情他知道得很多,大半也是他自己经历过来的;可是每次的结果总是饶有趣味的。
有一次他们又到海堤边,一块儿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只有西风在刮,海鸥在叫,在那种景象之下,那个少年突然地兴奋起来,自己想去尝试一次冒险的事情;他伸展着一双筋肉缩紧的手臂,摇摇一对拳头,一股火焰似的光芒从眼中射来。他喊着说:“嘿!管他妈的!既没有正经事干,就是干那样的事也行!”
那老资格的土棍睡在他的身旁,他在说话的时候,他只是把头望着天上的浮云,现在斜过眼来望着那少年,“你有这个意思吗?”他低声说,“同你说吧,那可不怕没趣啦!”
约翰没有回答他。有一群工人从那面迎堤而来,那外乡人站起身来说:“约翰,跟着来吧,他们认识我们的;我们同他们一路上回去吧!”
第二天因为约翰工作的希望落了一个空,于是他们两人又躺在那儿。那外路人没有说话;约翰只是拔着地上的一些草,拿起来向那些飞翔的燕子打着玩。
“你还要给这条堤毁了呢,不然你有什么事干哪!”那个人笑着说。
约翰回口骂了一句,又接着说:“温赤尔,昨天你想有话和我讲哪!”
温赤尔望着海上,仿佛心往神驰的样子,那时海上正驶过一只帆船。“我说的吗?”他说:“要讲的是什么话呵?”
“这你自己该知道的呵;你昨天说,那可不怕没趣啦。”
“哦,敢不是那件事!我知道了;可是那里面危险的地方多,好玩儿的地方少呢。”约翰大笑。
“你笑什么!”温赤尔说:“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哪!”
“我看这才是真正的有趣呢!”
那个人坐起身来。“你的脑袋难道那么不值钱吗?”
“温赤尔,那倒不是这样说的;不过我想我的头颅倒还长得结实,你讲吧;那很有一点油水呢!”
他们两人挨到一块了;他们的谈话变成一种交头接耳的私语了;有时无论他们哪一个跑到堤那面鬼鬼祟祟地向周围张望,但是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已经黄昏了;天色暗尽了。他们两人才回家,走下地窖里面去。那时候在那儿还有一些喝得半醉的人围坐桌旁吵闹捣乱。
过了三天,我们城里被一件非常胆大的盗案惊动了,全体警察都手忙脚乱地忙个不休。那件案子发生在靠市场的那所拐角房子里,是退职的省议员光慈伯尔格和他的一个老仆人住在里边的,人家找着那位消瘦的老先生倒在床边。被捆绑着,一张没齿的嘴里被东西塞住。他经过这番捆缚后,好几个星期不能每天按时在胡同里兜着圈子玩,因此有好多孩子不知时刻,上学不是到得太晚,就是去得太早。他复原后,又出来散步,不见他手下挟着的那把红绸的雨伞和他戴在黄色假发上颤巍巍的那顶高顶绒帽了,最危险的是他的老仆人尼古拉斯,头部被盗贼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昏过去了,险些儿丧了性命。
为了那件事的发生,那个能干的兵士约翰·韩生受了监禁六年的徒刑,同时还得到了约翰·格利克斯特脱那个绰号。最奇怪的就是判词宣布后,城里几方面的贵人也有袒护受刑者的;有人这样说,他自案子发生的第二天,就把他分赃得来的那个退职议员的金表,送给一个在乡下的堂弟兄作礼物了;自然那件事也就是他被捕的起因。
有些人说:“那个孩子作了小偷,怪可惜的!看他的模样,不是将来仿佛要做大将的吗?”
有一般人回答他们说:“当然啦,但是他比一些体面的强盗更像十二分,他们那流人去偷东西不过是为找消遣,并不在乎钱财啦。”
虽是如此,可是约翰不得不到监牢里去;于是他暂时被众人忘却了。
监禁六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足足地了坐了六个年头,因为几年来国内既没有新王加冕,也没有太子降生。他从狱中释放出来也同旧时当兵那样,得了一些很好的成绩。他又回到我们城里去找事,可是没有人愿意接受那个囚犯;尤其为了他一双黑眼露出一种愤懑顽强的神气。有人说:“这家伙外貌长得可怕,我晚上简直不愿和他碰面啦!”
后来他居然达到目的了。靠上述的北街旁边往北去,在市长鲁敦的养鱼池旁,有一大块离城很远没有篱巴圈围的旷地,几百年前有一个三脚的绞架竖立在那儿。现在这片旷地是一个勤勉的市民用来种植野苦苣了,帮工的五六十名妇人和青年的姑娘正着手在那块广袤的地土上拔除参杂在野苦苣中间的野草,沿城有一条路,在那儿老远地就听得到妇女们的谈话声,仿佛磨坊里小溪的流水一样;有时她们中间也有一种响亮的笑声传扬到半空中来;然后突然间又沉寂起来:监工不知道刚才停留在田上哪一方哪一队女工中间,此刻又走入她们人丛中来了;他并不说话,只是用他一双严厉的眼睛向大众瞧一瞧。
那个监工就是约翰·格利克斯特脱;人家把他对于那种职务看为十分有用,况且在外面田上也不至发生什么危险;这样的筹算果然不错,因为田上的野草从来不曾拔除得如此干净,如此迅疾。
女子中间有一人的笑声特别响亮。我常在自己的门内瞧见她站在通到地窖下去的梯子上当讨饭丫头:我有时偶然走出房来,她只是默然地把她一双有所乞求的棕色眼珠望着我;只要我袋内有一个铜子,我就掏出来,递到她手里。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递钱给她的时候同那只纤瘦的手接触着,这一下多么令我浑身战颤啊;那女子依旧默然地又从梯子那儿走了出去,我还站了一会,好像中了邪似的,低头看着这块地方。
现在她在那严峻的监工的手下作那正当的工作。他大概也受了类似我当日的感触。他觉得自己有时不去注意一般偷闲的妇女们,反把一双眼睛紧盯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的身上。她也默然地把一双情热的眼睛望着他,因为她在这群人间独不怕他那双眼睛。他在脸上露出一副感受精神苦痛的容貌来,他对于这类妇人大概是最危险的人。
此外还有一件事,在田的东边离城很远的地方——这儿的农作已经完了,有一个荒凉的井,井旁有一所剥皮场,不过这大约在几十年前早已毁灭了的;围着三根柱子还挂着几块霉圬的木板,已抵抗不住外物的撞击。约翰·格利克斯特脱也知道那个井:井身十分狭窄,周遭长满着青苔和一些零丁的草丛,约翰用眼睛穿过草丛去寻井底,但是看不出着底之处;这可料想那是一个很深的井,因为约翰有天晚上走过那个井的旷地,投了一块石头下去,经过了好一会时间,才有一种仿佛打在什么东西上面似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管中来。那人咕噜着说:“只有上帝才知道底下有些什么东西吧;底下不是水,大概只是些癞虾蟆和废物吧!”他就不自觉地举起步来,赶忙地回家了。
有一天早晨他走到田里时,多数的女工已经齐集了。他今天心中有事,一起床就出门,忽然有只乌鸦呀呀地从那倒塌的井栏上飞起来,把他的意识从迷梦中惊醒。约翰仰起头来,凝视之间,那面目黧黑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莫明其妙的样子举起两只手臂,向着井飞奔而来;另一个胸部宽阔的,已经产生过三个私生子的妇人,由后面追来。
她嘲笑那个女孩子,叫她把一双眼睛盯着那个漂亮的监工,好使他心醉魂消地爱上她,旁的妇人们都笑了:“女孩,快去把她这个蠢东西装模作样的鬼样子拆穿吧!”那女孩子听了这句话激动了气忿,当即对那妇人说破了她的实情,惹得她拳头握着草钯,仿佛发疯一般地,在她奔跑的后面追来。
面容惨澹的约翰看见这女孩子向着井口狂奔过来,他赶忙跳到那倒塌的栏杆面前。
“她要打死我呵!”那年轻的女孩子说,然后猛力地倒在他的手臂里,使他几乎跌倒了。
他高声地说:“丫头呵,难道叫我们两人都掉到井里去吗?那也何尝不好!”他把她紧抱在怀里了。
她想从他身上挣脱开去,大声地说:“放开我吧!你想把我怎样啦?”
他向四周一望,那儿只有他们两人:那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刚才瞧见了监工就立刻逃走了,其余的妇女们都辽远地在田的西面工作着;他把眼睛重复移转到搂在怀中的孩子身上。
她用一对小拳头打他的脸。她高声地说:“放开我吧!我要喊起来啦;你不要以为你能伤害我的呀!”
他沉默了一会,两人的视线互相接触着。他然后说:“我要把你怎样吗?我不是要害你,但是我想娶你啦,只要你愿意的话!”
她不回答,只是偎依在他的怀头好一会儿,仿佛死了的一样;他只觉得,她的手足都失力了。
他温柔地问她:“你不想说话吗?”
她突然地把两手捉住他的颈项,几乎勒死了那个强壮的大汉。她说:“我愿意。你长得最漂亮!离开这个井吧!别让你掉到里面去,还是在我的怀里好!”她说完后,和他亲吻,直到她的气都喘不过来。
她往后又说:“你看可好,你搬到我们家里去,搬到我们妈妈的小房子里去;你只要出一半房钱就得了!”
她又望望他,又和他亲了一会吻;她把她那长满黑发的头往颈后一扬,响亮的笑声从红唇边发出,仿佛带着一点太放肆了的神情。她高声地说:“就这样办吧!我现在前面跑,你可快点跟我来,再看看我在一般妇女们里面可是长得最漂亮的不是!”
她向着农场飞也似的奔去,他随在她后面走,情绪兴奋地慢慢走去。要是那时有人看见他,而且他急着要找一个朋友的,那么约翰一定毫不犹豫地会投入他的怀中去。那个危险的人好似变成小孩模样了;他伸开胳膊,又慢慢地向怀前抱合,仿佛是在怀抱着那轻年女子赠予他的幸福;她好似一只翱翔的小鸟在他前面的田中跑去了。“讲到事情呵,”约翰说,把一对拳头挥向空中,“可是不要让它等闲过去!”
他来到农作场中,那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对着他躲躲藏藏的样子;可是等他的两眼射到她那副丑脸上时,她却眉开眼笑地,显露出一种从来所未见的模样。
他自言自语地说:“你跑你的,你斜着眼看我干嘛!你就是那畜生,无意地把那个宝贝赶到我怀里来的!”
那年轻的黑丫头很知道和她的意中人周旋。她低声地对他说:“笑一笑吧。你为什么不笑啦?”自己却微笑地把一双黑眼珠向他望。
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嘿,那个井吧。”
“那个井怎样啦?”她问。
“我巴不得,它不留在世上才好!”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爱娜,你那样疯狂,我怕你会有一天掉到里面——绝对不能让它开着口的。”
“约翰,你是个呆子,”那女孩子嘴里叽咕着对他说:“我从现在起怎么还会掉到井里去!要是那一群蠢娘们儿不是距离这儿那么近,我就倒在你的脖子上,哪里还会掉到井里去呀!”
可是他怀着什么心事似的走开了,白天的工作完毕后,他很晚走过那片荒凉的地方,他却不敢路过那口井;他立住了脚,又抛了一些小石块到井底去;然后他跪下来,在井边探着身子,静悄悄地假听着,仿佛那井底藏着什么可怕而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以为一定可以采得一些声息出来。
夕阳和晚霞在那茫茫的天边消逝了,那是慢慢地回到城里来,走入大街到他雇主家里去。第二天早晨,女工们很觉得奇怪,看见一个木匠到田上来,围着那口古井砸了一个很粗坚固的木板栏杆。
九月间,在大仓房首层的包裹室内举行“野苦苣联欢会”的庆祝。午后开始庆贺,凡在场内被雇的工人,如车夫,火夫,蒸馏夫,都全体赴会,形形色色的人,多如鲫鱼样的数不清来。以菊花,黄杨和其他秋天花草编成的装点品挂满着梁上。众人依着长枱和按放在大桶面上的木板坐着。不久都喝过咖啡了,夹杂地悬在花环之间的灯与灯笼全部燃着了,在众人低声细语中发出一管铜箫,几个提琴的声音,一般年轻的女子已探着头企待多时了。
约翰已在和他年轻的女人跳舞了,她很热烈地倚在他的胳膊上;他显露着一团喜悦的神色,不时地对那一群黑越越的群众视看;但是他们与他何干?一张沉重的橡木桌子突然地推入跳舞场中,他和他的女舞侣不知怎的碰在桌子下端了,她忽然喊了起来。但她不曾受了伤,可是约翰喊那年轻有力的火夫:“佛兰慈,帮我抬开这张桌子去!”
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于是约翰去牵他的袖子,那火夫大声地喊道:“干什么?”然后把头扭转一边。
约翰回答说:“没什么事,这张桌子非抬开不行。抬到墙角那边去!”
“好呵,把它抬到那边去吧!”那个青年说;有一部份的工人站到一块,他就挤入他们的人丛里去了。其中一个人问他说:“他想叫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叫我帮他忙呵!让他自己去帮自己吧!就因为没别的事干,所以才来的,不是还不走啊!”
旁人都笑了,于是全散开了,各自去找自己的女舞伴。约翰从听他的一半的话里已听出几分意思来,但仍紧闭着口,只是继续和他的年轻的女人跳舞,不断地和她一个人跳舞。
正当兴高彩烈的时候,主人带着几位朋友也上楼来了;市长是其中的一人;从前当犯人送入监狱时,很有一些人同情于约翰,市长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份。现在他的目光紧对着这对缥致的年轻的伉俪细看。
女主人有一位略上年纪未曾出阁的小姐,立在他身旁说。“你瞧,”那女子低声说,用手指向着他们夫妇两人一指,“十个月前还坐在牢狱里面纺羊毛,现在却在手里抱着他的宝贝跳舞啦!”
市长点头说:“不错,不错,你说的话很对……但是他自己不见得有福气,将来也绝对不会有福气的。”
那位老处女望着他。“这话我可不大明白,”她说:“这一流人另有一种心肠和我们不同呀。你这个独身汉子开口总是没好话,老是不改的!”
“小姐,我不是在说玩话呵,”市长回答说;“我简直替这个人可惜: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宝贝,我想她的年纪已经不少了,可是于他本人毫无好处;因为他心坎里想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解决那个谜,他的宝贝——如小姐喜欢那样称呼他怀里的那个年轻的女子的,一点不能帮助他,其实世上没有一个能帮助他的人。”
那位老闺女把茫然不解的神情望着那个说话的人,她后来说:“那么让他不去想就是了!”
“这点他办不到。”
“为什么办不到呢?他不是长得怪有毅力的样子吗?”
“这话固然不错,”市长筹思着回答,“或者因为他心里转了念头,他也许还会有发疯的一天,说不定也还有再去作贼的一天;因为那个谜说的是:我用什么方法去恢复我损失了的名誉呢?他绝对没有日子解决得了这一个问题。”
那女子说:“哼,市长先生,你老是有那么一种特别的见解;我想,那件事情现在我们可也谈够了;那些花圈放射出那么一种难闻的气味,灯也冒了烟,何况还叫人整天地穿着衣,戴着帽。”
他们都散去了,让一般穷人自己去娱乐;只有市长还迟疑了一会,因为那对年轻的夫妇又舞过去了。那位十七岁的新妇和她的丈夫乜乜地相对,他好似把一切抛诸脑后,要把一双眼珠射了进去似的。
“到底还能快活几多日子呢。”市长嚅嗫着说了这一句,也随着旁人走了。
他们快活的日子总还不少。因为这妇人出身虽贫贱,但她的年时尚轻,品行纯洁。北街是直通田野的,他们夫妇就住在街尾的一间茅舍里;前面的小屋由他们两人分住,她母亲很识时务,替自己在小厨房内按置了一张铺床。约翰的老主顾现在也知道,约翰比别的人多做半个人的工,虽然不时地有人劝他把这个囚犯逐出,可是他始终不放松地抓住他,其实也因为市长以此相劝。因此任何时候总有事情给他干。也老是有工给他的女人作,所以他们的衣食,始终可告无虑。房子侧面又有一个小花园,园内后进邻街有一座长着密密的水蜡树的亭子。夏天晚间的当儿,那妇人总坐在那儿,一直候到约翰放工归来;他回来时,她奔上去迎他,拉他到一条凳上坐下;但是他不忍令她坐在自己身旁,就抱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搂着她在怀里好似一个孩子一样。
有一天晚上,他向她说:“你来吧,我还不觉得怎样疲乏;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要把我的一切都抱在自己的怀里哪;当时她向他望着,用手指抚摸他的前额,仿佛她要替他扫去什么东西似的。
“这儿这些东西一天天地加深起来啦!”她说。
“爱娜,什么东西呵?”
“皱纹啦。约翰,你不要说话,我早已猜到了,今天桥工有会,旁的人都去了,他们没有请你去。”
约翰的皱纹陷得更深了。“别提啦!”他说:“不要讲那件事了;即使他们请我去,我也一定不去的。”他用胳膊更紧地抱着他的女人。
他又说:“只有,我们两人自己在一块儿最好。”
数月后,她分娩了。那位好脾气的年老的妇人昏头撞脑地到处奔忙;忽而她替产妇放一只小锅到火上去,忽而她又把一些勉强可用的小褂子铺开,那几件衣服是她用些旧洋布,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替她行将降生的儿孙缝制的。那青年妇人睡在床上;她的丈夫陪着她;他丢下事情不干了,只听得他女人的喘息声;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约翰啊!”她高声地呼着,“约翰啊!你得快点跑去葛利顿妈妈那儿一趟,可是马上就回来,别到旁的地方去打转!”
约翰只是坐着发呆。再过一刻儿工夫,他就要“为人之父”了;他想到那儿,不寒而颤;刹那间他又想起旧日穿着一身囚衣的光景。
“是了,是了,”他高声地说:“我马上就回来!”
那时正当早晨;接生婆和他们住在一条街上的;他跑了去,一手推开大门;他走入小屋时,那肥胖的老妇人正在坐着喝早咖啡。
“哦,敢就是你呵!”她不高兴的神气提高声音说:“我以为总该是官老爷来了呢!”
“我的女人不见得就不如官老爷的女人呵!”
“你的女人有什么事哪?”老妇人问。
“你别问啦;跟我来吧;我的女人要临盆:我们要你去帮忙。”
那老妇人用眼睛向那个上了火的人打量了一番,仿佛她在心中筹算着这一次的差使得钱一定不多,也许甚至一文都拿不着呢。
“你先走吧!”她说:“我还得先喝咖啡哪。”
约翰呈着踌躇的神情靠房门站着。
“你先走吧!”她重说一遍,“你的孩子生得够早的,何必急!”
他恨不得勒死这妇人;但是总奈何她不得,只得咬紧牙关,吞下这口气;因为他女人急于要她帮忙。
“葛利顿妈妈,那么我请你快点儿喝吧!”
老妇人说;“是了,是了,我爱喝多少时候就喝多少时候。”
他走了;他看出了,他多说一句话,不过更令她厌烦不高兴罢了。
他到了家,看见他的女人睡在热烘烘的床上呻吟着。
“约翰是你么?你伴她一同来了吗?”
“还没有,她大概马上就会来。”
这个“马上”却已半小时过去了;那时候约翰没精打采地坐在哀声叹气的产妇身畔,老母亲在房外还给葛利顿妈妈再煎一杯咖啡。
“他们那些人什么时候都喝得下咖啡,”她自言自语地说:“要和他们作朋友才好呢!”
“约翰啊!”那年轻的妇人在屋内喊着说:“老不见她来呀!”
“她还没来,”他回答:“她得先喝咖啡呢。”他把牙齿咬得唧唧地作响,一对惨澹忧郁的眉毛频蹙着。
“你给老爷们作太太就好了!”
“约翰呀,啊唷,约翰啊,我要死了!”她忽然喊着。
他当时跳起身来,跑出房外去。他在街上碰见那肥胖的接生婆。她说:“干什么,那孩子生下来了吗?你到哪儿去啦?”
“葛利顿妈妈,上你那儿去,不然我的女人就要死了。”
那老妇人笑起来了。“你放心吧,你们这样的人不会因这点儿小事丧命的!”
她拉着他到他的小屋里去。她进了房间后,注意地看着那产妇。
“老太太在哪儿?”她问。“你们什么都没预备吗?”她把一般人在临产时通常为她预备的一些东西,一样样地告诉给他们,他们把有的东西,都拿来给她。
约翰发抖地站在床尾;不久孩子产生下来了。接生婆转过头来对他说:“你养了一个女孩子,她可不用当兵了!”
“生了一个囚犯的女儿!”他嚅嗫着说;然后他跪倒床前:“巴不得上帝就把她收回去。”
世上的一般人仇视他更深了;不拘什么地方他有求于他们,甚或尽是他和他们谈天的时候,他老是听得旁的人指摘他最近的耻辱作为答话;有时他也听了一些人所谈不入耳的话。有人愿意这样问他:“你这个人生着两只有力的胳膊,一双顶大的拳头,为什么你忍耐那些事,为什么你不叫他们住了口呢?”有一次有一个刻薄的水兵骂他的女人是一个讨饭婆子,他不但把他摔倒地上,而且几乎打碎他的头颅:那位喜欢他的市长在和他们说和的那天,把那件事总算很勉强地排解开了!
那件事毕竟有点儿不同;但他只要有人毫不留情地攻击他生命上无可掩饰的弱点,只要是他认为被人摸着那弱处了,在那个时候他一双强有力的胳膊便垂在身旁,怎么也不替自己保护,也不去报复人了。
虽然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贫寒的家庭中,却还常时有一团和睦的气象。有时他的额上现出太凄惨的神气,他说的话太冷酷无味,那时候那一团和睦的气象虽突然地被冲散了,可是它每次终竟又凝聚起来,伴着一对年轻父母坐在他们孩子的床边,向着他们微微地笑,使他俩的手不自觉地搭在一块了。那一团家庭和爱的乐趣还没有丧失净尽哪。孩子长得越大,老外祖母的照顾也加倍起来;有时爱娜又出去作工,帮着挣钱。因此不能经常地把握住那一团和睦的气象,不得不使他老是没一点儿生趣地坐在秃墙之间,这个错究竟谁该负责呢?家庭不和,难道是妇人脾气固执的缘故吗?抑或是因为他们享受过爱情上的大乐趣,夫妇间久已软化的暴燥脾气渐次遏抑不住,而慢慢地从内心发作出来了呢?他们妇夫斗嘴,难道是那男子身上万死难赎的罪过,激动得他心中非常不痛快的吗?不久以前,他的老雇主骤然病故了,他处于贫困愁苦的情形之下,后来逼于无法可想,所以他现在才坐在路旁捣石子。
一个秋天的晚上,那孩子差不多快满周岁了;她出世不久,父亲就替她做了一张小床,那天晚间她躺在里边睡了半天,她的小额都泄出汗珠了,但是爱娜呈着厌烦的样子坐在旁边,伸开一双瘦小的脚,跨着椅子背,垂下一只手臂来:那孩子还老是不想睡觉;平时总是她那位年老的母亲替她卸下这个担子来的,今天因为她的痛疯病发作,就早去睡了。她的丈夫疲乏地才下工回来,把一些工具摆在墙角,她便高声对他说:“你从前也早该做一个摇篮的!”
“有什么事呵?”他回问着,“孩子在小床里睡了已经有一年啦;我做床的时候,你自己不也是高高兴兴的吗?”
“现在可是她不愿意在里面睡了。”她回答说。
“她不是还睡着!”
“不错,睡着哪——我侍候了一点多钟,她还没合眼呢!”
“那么我们两人谁都没有闲着呀。”他简单地说。
可是她还说着不休,你一句我一句,彼此越说越利害,越无顾忌了。
“明天,不然后天,她就会好好儿睡觉的了。”
她的丈夫还说:“如果真不行了,那么说不定我们还会得到一张摇床的!”
“从哪里得来呵?”她问。“从前你有一些好木料的时候,你就该再做一张床的!”
约翰说:“那不妨事,我把床腿锯下来,再把两条摇床腿钉在底下,那不就给你得到一张摇床了吗?”
那个年轻的妇人心里着实感到不少无趣,摇床不过把来作一个口实,随口说说罢了;她从那张美丽的嘴里发出一种难听的笑声来:“你难道叫我自己一个来照料这个怪物吗?”
他扬起头来:“爱娜,你在挖苦我吗?”
“就算挖苦你吧!”她高声地说着,把嘴一歪,一口雪白的牙齿在他眼里一闪。
“那么求上帝帮你的忙吧!”约翰喊着,举起拳头来。
她见了这样的举动,她才看出他那两只冒火的眼晴在闪耀地发光。她猝然地害怕起来;她跪倒在屋内的一角,倒作一团。
“约翰哟,别打呀!”她喊着说。“你看自己面上别打我呀!”
他的手原来就是那么快,动气的时候自然是更快了。他的女人把两手抱着头,紧紧地压在黑色的头发里,偷偷地望着他;他的手不过轻轻地向她的头额拂了一下;她一言不发;可是他的两耳确分明听得穿心刺骨的叫着:“你可不得了啦,你把你的幸福打碎了!”
他向她跪倒,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求她从她的脸上把手拿开,和她接吻。可是他的女人没有回答他;她仿佛利用神经错乱时生出来的急智似的,偷偷地向那洞开着的门望望,陡然间她不在他的怀抱中了。他听见,她出去后用力把园子的大门一关。
他转过身来,看见他的孩子直挺着身子坐在小床上;她用一对小拳头把被单塞在口中,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他;他无意中走过来的时候,孩子把头和小胳膊往后一倒,孩子的哭声充溢着一所小房子了,好像要把什么受不了的灾难喊叫出来似的。他吓了一跳,可是他没有管她的闲暇,现在孩子与他何干呢!他穿过幽暗的园子跑出大门去。
他喊:“爱娜!”喊得一声高似一声:“爱娜呵!”
那时天上落下雨来了;只听得那儿一些接连着的园子里的树梢被雨滴打得淅沥地作响;从背面城里传过来种种车辆的喧杂声。他陡然地想起那口井来,吃了一惊:“如果她遭遇不测哪!”他便循着通到田野的那条路跑去;突然地他的脚绊了一下;在地上听得有一个人声。
“爱娜呵!”他叫,“爱娜,你还活着吗?敢就是你呀,感谢上帝!”他想在黑夜里大声呼喊一声,可是他的心跳得要炸裂似的,使他不得作声。他把她好像孩子似的抱在胳膊上。因为雨下大了,他从身上脱下外衣,把她裹在里边;然后轻轻地抱在怀里,仿佛他初次独自一人和他的年轻女人在一起一样,慢慢他由倾盆大雨中向他们的住宅走来。
她毫无生气的样子,随意听他摆布;从她丈夫眼中汪汪地流出热泪滴到她脸上来,她才举起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庞。
“爱娜,心爱的爱娜呵!”她的丈夫高声说。那时她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两手抱合地搭在他颈项上了。
一团和爱的气象又在他们身畔轻轻地伴随着了;他终于还执着它呢。
一般我们称为“工人”者,他们全仗着他们的手生存,那是他们命中注定了的,谁都知道那回事!如果他们一旦感情冲动的时候,眼看得自己的笨口钝舌的话不够用了,于是他们的手也就好似在那儿也有动作的必要似的,不自觉地一齐动作起来了,那本是一口气,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可是老是为此酿成大祸。只要发生过一次,往后仍是难免的了;因为这一类的人,他们并非坏人,他们糊糊涂涂过他们的日子,他们的眼睛只望着今天与明天;就是已经遭遇了的事也不足以给他们一个教训。
约翰就是这样的一个。要是有时没有工作,没有进款,家中艰难,或是不论有什么旁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经,那时他那双狠毒的手就老是抓着他的女人打;她的愤怒也没有使他平息,一般男孩子和那些年轻的人站在小街上,在他们小住宅前,他们喜欢听从屋内发出来传入他们的耳朵里的那种惨事的声音。只有一个人,那是上了年纪的邻居木匠,他带着一番好意走过来,走进了屋子里去,有时调停他们的冲突,或是手上抱着一个美丽的小声哭着的孩子走出门来。那老人说:“小娃娃,那些事情你看不得,你跟我去吧!”他领着她到自己家里,那儿有一个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亲爱的样子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来。
要是小屋子里的怒气消了,气力尽了,然后——局外人毫不知道——夫妇两人互相倒在怀里,彼此紧紧地搂着,互相亲吻,仿佛他们两人想这般地弄杀了自己。
“爱娜啊,死吧!”那狂暴的男子有一次喊着;“现在和你一块儿死吧!”
当时从那妇人的红唇里叹出一口气来,她醉眼矇眬地望着那激愤的男人,她的汗衫方才被他撕破了,垂在她的洁白的胸前,动手索性把它从肩上扯了下来,大声地说:“不错,死吧,约翰,尽管拿你的刀子戳到这里来!”
当他瞪着眼望她的时候,看看她到底把那件惨事当作真话不是,她忽然大声呼着:“不死呵,不死呵!不要拿刀戳,可别戳呀!——约翰,替我们的孩子着想呵——那简直是作孽啦!”然后她急忙地把裸露的胸部遮盖住。
他慢慢地说:“我现在知道了,我没有用,我又对不起你了!”
“约翰,不是你,不是你!”她高声说:“我是恶人,我惹得你动火,我把你缠扰得太不成话了!”
可是他更紧地抱着她,和她亲吻,堵住她的嘴。
她脱开身子,呼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说:“约翰呵!你尽管打我,约翰!打虽然是痛,可是我的心更痛不过;打了你又和我亲吻,要是你可能的话,就把我亲死了吧!这比打得痛还快活呢!”
他望着她,他看她那么漂亮,他的女人,他唯一的自己的女人那时他便全身战栗了。
“我不愿意再打你了,”他说:“你尽管缠扰我,随便尽量来缠着我吧!”他低着头把一双慈爱顺服的眼睛望着她。
“约翰,不见得吧,”她说;她的低沉的声音发得这样温和,“你往后还是会打的!不过只有一件事,你昨天才犯的,此后可别再犯了!不要打我们可怜的孩子呀!不然,我恨死你了,约翰,你打她,那是再疼不过的!”
“爱娜,不打了,就是孩子也不再打了。”他好像作梦一般地说。
然后她俯着身子亲他的手,那只手就是他刚才打过她的。
那些事没有人看见;可是他俩死了后有人这样地讲哪。
虽然家境艰难而且家庭不和,但那间窄小的茅舍终究是他的家乡,他的堡垒;因为家中两个妇人没有一人揭破他的短处,这使他在那儿还放心得下。
她们俩在家不提起那事,并非怜悯他;不过她们不去想它罢了,如果她们去想的时候,她们觉得这男人年轻时候的过失多半是一种劫难,并非是一种犯罪;因为在他们的个人生活中,是非曲直都是等视平视的,有时几至分辨不清的。当年那妇人还是小孩的时节,有一个年老的人因为犯了同样的罪,作过阶下之囚,带着锁链推了几年手车,他何尝不也作过她一位良友呢。那老人曾经把那些事率直地讲给她听,仿佛旁人讲自己壮年时候的冒险事业一样。后来他住在一个邻村,用他骨瘦如柴的老马拉白沙到城里去,他归家时,便削木鞋和镰刀柄。他路过的时候,时常和那活泼的,坐在门槛上的孩子说几句和气的话,每逢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赶着他那辆破旧的车子从大路上来,进城去了,那孩子便渐渐地留心起来。有一次他带给她一双小木鞋子,直到现在还摆在小楼上;不久之前她曾把鞋子找了出来给她自己孩子穿。
“那老人家不知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擦着小鞋面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小心地把小鞋子放在一起,“忽然他不再来了。”
那位年老的老人,享受着安乐的天年去世了。他曾经也是一个囚犯,关于囚犯那件事,倒并没有使他们夫妇俩感到不安。
陡来发生了一件事情,陡然地把一切都结果了。
那时候差不多是毫无进款的日子;爱娜的母亲卧病未久便去世了。爱娜十分伤心地悲恸她的老母;那时约翰尽在算账,以后也还不断地计算;因为挣得的钱,经此一番打击,完全用尽了,而且还负了一些债务。在那所小屋子靠花园的那边,多年以来长着一棵粗大的榛皮树,从前每逢星期天的早晨那对年轻的夫妇时常坐在树荫下,可是不久以前,正逢境遇困难的当儿,约翰把它砍倒了。他想把那棵长得很好的树去变卖一些钱。那棵树,那位年老的母亲谆谆地说过,是她丈夫当年亲自栽在那边的;可是那棵树当时依旧放在院内,只是那赏心悦目的树荫坐处却不见了。后来它可有用处了:邻居木匠拿了去,替老母亲做了一口高盖子的棺材;因此她还得整整齐齐地葬入坑中,这样一层是她最后放心不下的事。
治丧费大半还没有交付,此外还遭遇其他的窘迫;过了一天,又是简直找不着一点事情作。
有一天是星期日的早晨,爱娜刚替她当时已经三岁的孩子穿好一身贫寒的礼拜衣服;约翰靠着桌子托着一胳膊,对着他的早咖啡坐着,用手乱抓他深色的卷发,拿一小块粉笔在桌面上写些数目字。
不一回,他就把粉笔折断,放在手指之间揉碎了,楞着眼晴仿佛发呆似的望着女人和孩子。
“爱娜,现在你有什么事情作呵?”他后来问。
她转过头来;她觉得那句话说得这样冷酷无味的。“没事呵!”她照样的说,“孩子穿好了!”
“从前你和你妈俩住着过日子的时候,连那替一个孩子穿衣服的事情都没有,那时你干些什么哪?”
“我上城里讨饭去!”她回答说,话中带着一种讥笑傲慢的口吻;“那时比较现在过得还好哪!你娶了一个讨饭丫头,你不是不知道的!”
“你不嫌丢脸吗?”这句话夺口而出。
“不嫌。”她坚决地说,瞪着一双眼珠望着他的脸。
“为什么你从前不学把衣服穿得体面些?你的妈都能够;她在公馆里作过事。如果你也是这样,现在我们可得有了钱啦,也比游手好闲到处偷懒好得多呵。”
她默不作声。那样的事情,她永也不曾想到过她答不出话的时候,在她的脑海里怒潮澎湃起来了。还有一层,她的丈夫瞪着一双眼睛看她,仿佛他把她看得一文不值似的。一刹那间她触动了一个念头;他使她气得喘不过气来,她忍受不了了。
“还有别种赚钱的法门呢!”她说,他不作声时,她又接着说:“我们可以纺羊毛;你干过六个年头之久,可以自己教我了!”
他觉得,他脑海中受了一下打击似的,他那副面孔变得那么可怕,吓得孩子用一双小胳膊紧紧地抱着母亲。
“怨家呵!爱娜呵!”他喊叫着。“这个话你对我说呀?——你呵?”
她当时好像没有生气地把一张脸对着他的时候,约翰抓住她的两肩,拉她近身,仿佛他自己要证实她究竟是否是他的女人,然后猛力地把她推开。她把刚才站着的旁边的那把椅子向后一倒,孩子喊出一声穿心刺骨的呼声;那妇人倒在炉子上,带着微弱的呼痛声,便滑倒地上了。
约翰失魂样的望着那边;他把眼睛略微抬高,看见火炉上有一个凸出来的螺丝钉,钉头上的黄铜帽子早给孩子卸下拿去玩了,钉头上沾着一滴鲜红的血珠。他跪下去,用手在他女人丰美的头发里到处找寻;忽然他的指头潮了;他拿出看时“血呀!”他喊着说,神色惊慌,仔细地看他的手;然后他喘息不定地又继续寻找——当时他摸着了,他喘了一口气:在那里,血从那里流出来,那个钉子从那里贯进去,贯得很深——他不知道贯得多少深。他把身子探到她耳边,低低的叫了一声:“爱娜!”又高声再呼一声:“爱娜呵!”
过了好久才有回声。从她唇中发出一声:“约翰呀!”这声音仿佛自远方传来。
“爱娜呵!”他又低低的叫了一声,“别走啊,啊唷,别死呵,爱娜!我去请一位大夫来;马上,马上我就回来!”
“没有人会肯来的。”
“我一定叫他来,爱娜呵!”
她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好似要拦阻他的样子。
“约翰,别去,不要大夫——你没罪,可是——他们把你关到牢里去!”
她陡然猛力地转过身来。“约翰和我亲亲呵!”她大声喊,呈现着仿佛怕死的神色;待他把自己的嘴唇接触到她的唇上时,他已经是和一个死者接吻了。
那孩子畏怯地悄悄地走到他旁边。停了一会,她问:“妈死了吗?”
她父亲点头时,她又问:“为什么你不哭?”
他便用手抓着那吃惊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哭不出来呵!”他哑着嗓子这样说。
等他将要说“我把她——害死的”那时,外面却有人敲起门来了。
他转过头来,看见邻居木匠走进房来。那老人家隔着那些薄墙听见他们在噪闹了,他因为怜惘那妇人——她已轻无须乎他的怜悯了,所以不得不过来看看。当时他看见那死者,不觉吓了一跳。
他神经错乱地问:“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这儿怎么啦?”
约翰站起身来,把那孩子放在地板上。
“可又要打一具棺材了,”他话不成声地说:“我可没有榛皮木料。老伯,我是一个穷光蛋呵!”
那老翁目光透过他一副圆眼镜默然地看了他一阵,然后说:“我知道,你早就不配娶这个女人;打棺材那层你不必提了——到底这个祸怎么闯下来的?”
约翰便告诉他一切的经过;他呈现着漠不相关的神色,毫不遗漏地叙说,仿佛自己是第三者的一样;过后他又跪倒尸旁,畏惧地视察她的面貌,那张脸却似睡着似的摆在他面前;当他微微地仿佛要触犯禁律时,便伸出他一只大手,发颤地抚模她那无生气的容貌。
“多美丽呵,多美丽呀!”他嗫嚅着说:“他们要在上面钉一块光面的木板,对穷人他们都是那么办的!”
那老人深知他的为人;他也相信他的报告:他知道,他无须再谈那件事了;可是他对约翰的怨恨比怜悯更利害。他甚至愤愤不平地说说:“约翰,你不用着急,我替你女人打一口棺材,和从前替她母亲打的那具一样是了;如果你有事情干,你能够的话,那么你便还账!”
那沮丧的人便立起身来。“老伯,多谢呵;我当然还你的钱,一个银钱,一个铜子都还清,因为我要自己埋葬了她。不然,叫上帝打我到地狱里去吧!”
那孩子吃了一惊,当时把握着的约翰的外衣角放松了。
木匠问:“让我的女人把你的孩子接过去吧?你这儿没有人了啦。”
“不错呵,没有人了啦。”从他的眼中透出来的目光好似在乞怜的样子,直射到站在他身旁的孩子脸上。
他说:“老伯,你问她自己吧!”说着垂下头。可是他陡然觉得一双小胳膊向他身上抠:他抱起他的孩子,把她的小头颅紧紧地贴到他脸上;他觉得仿佛一股保持生命的勇气流回到他的心坎里来了。
他说:“老伯,不必了,多谢你啦!我的孩子不肯离开我的;她知道,孤苦零丁是怪难受的。”
老人去了后,从他的眼中才涔涔地桌下泪来。他跪倒在尸身旁边。“我的儿呀,救救我吧,我活不了啦!”他喊着说;那小姑娘却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他。
约翰送葬后只身回来了。没有人陪伴他;那老人为死者打了一口棺材,送了她最后一程,他便回家去了。
约翰站在屋内,默然地向四壁秃墙望了一下;当时那儿可安静了,但是他的幸福呢?在小钱箱上放着两只画着粗粗的玫瑰花的茶碗与其他的用具一起罗列在那儿,那还是数年前他娶亲的早晨买来的。当他的眼睛瞧到那儿时,仿佛还看见当日照在大街上的秋天的日光似的;他自己抖动了一下,才觉得那是久已过去的事了。在小街上买卖的喧闹声,还同往时一般,只是小屋内已呈现着寂寞萧条的气氛;挂在墙角那儿的布帘子也垂着不动,好像万事全休了的样子。他忍不住了,走了过去,拉开帘子;那时爱娜的一件汗衫落到地上了,那还是她当日亲自挂在那儿的。他拾起来,万分的苦痛顿涌胸头,他倒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掩着面庞。
那时掩着的房门响了起来;他的小女儿挤进门内,很高兴地给他看一个小洋囡,那是木匠的女人的一个赠品,当出了殡的时候她接了那孩子过去的。她得到这个玩意后,她没有一刻闲了:她穿过园子从后门进来,也好让她的父亲看看她的宝贝。
他神昏眼花地望着她;当她呈着等候回话的神气站在他面前的当儿,他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竭力地镇定心神。“葛利丝丁,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谁给你的?”
孩子的答话还未出口,便有人用手杖敲门了;一个上了年纪而头发斑白的妇人伸进头来向屋内探望;她的脱牙的口张着,生着一双小而活泼的眼瞳的头对着父女俩点着。
约翰认识那副脸颜:她是教堂司事的老玛利昆的面庞,她是那类打扮得清洁的女乞丐中之一人,在我们家乡那样的人是不少的。她是乡间教书先生的女儿,年轻时在城里当过佣妇,嫁给一个当地的小匠人。她丈夫去世后,她为要解决自己的衣食问题,曾辛辛苦苦地经营了多年的正当职业,后来她衰老了,便贫穷起来了;只是她那当日千辛万苦地积蓄着的钱放在一个小皮袋里,老是带在身边,谁也摸不着它,她要把它留为异日厚葬之用;她饮食上所需要的钱,每天到她从前的老主顾家中索取;或是到他们孩子那边,或是到一些愿意赏饭给她吃的人家来要。约翰时常碰见她在“汤饭路”上——她自己这样称呼的,和颜悦色地叫那老妇人一路上好好地走。
他也向她点了头。“真是穷找穷!”他说。“玛利昆,你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呀?”
那老妇人仍然只把头和拐杖头伸到房里来。她说:“约翰。你用得着一个老太婆吗?我想到你的那张空床上睡哩!
“玛利昆,床上的铺盖已经卖去了。”约翰说。
“用不着这个,铺盖我自己有,那倒用不着担心!”
“你到底要那张空床作什么用?”
“你追根究底的,”她回答说,“那么我一一地告诉你吧:你知道吧,我在屠户倪森家里租有一间小屋子,不过六尺长宽的大小,可是我把它打扫得很精致干净,谁都可以在我的地板上踏着!”
约翰插着说:“难道他现在攒出你了吗?”
那老妇人向房里走进了一步,假装着笑脸用拐杖恫吓着说:“哪里有这样的事!那间破陋的小房子要拆了另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住新房子有些不配。约翰,我才想到你身上来;他们一般人都不相信你;可是我明白你的底细;你给我住的地方;我替你这儿的屋子收拾得和我那边的房子一样精致,你若是出去作工,我就替你照管你的葛利丝丁。”
她用指头作了一个小兔子,向那孩子很和气地点头,葛利丝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
她又接着说:“只要有一角之地,容我这年老的头颅放得下去睡觉就够了,别的我不需要;你知道呵,我的饮食我会自己去拿!”
约翰点头:“不错的,我知道,你讨饭呀!”他低声凄然地自言自语:“我的女人小时候也何尝不是这样。”
老妇人大声说:“约翰,你在说什么?”她用拐杖碰到地上。“这并不算讨饭呵!这是我的老主人和他们的朋友给我的,这是应当的名分,我是一个老佣人,他们不该让我饿死的!”
约翰心内筹思地望着那妇人:小女孩从他的膝上滑了下来,拿着她的洋囡囡给老妇人看。她说:“你瞧,这是我的!”把她漂亮的小头点了几下替自己保证。
教堂司事的老玛利昆随着拐杖溜倒地下,蹲在地板上对着那孩子。她说:“可了不得!这个怕是波摩菲亚公主吧!我认识她;我仿佛你这么大的时候,她的祖母到我那边来过;她的故事我可以讲一些给你听!只要你父亲不把这个老妇人从家里赶出去就行了!”
“不赶你出去,你不许走!”那小孩子高声说;她用一双小手去抓老妇人干瘦的指头,她的洋囡囡几乎摔在地下了。
约翰向他的孩子点头:“葛利丝丁,你既然想留住她,那么你给她说,她明天可以来吧!”
事情就那样决定了。那老妇人走出屋子,穿过长街,扶着她的手杖向她家里来的时候,她的嘴不绝地嚅嗫着说:“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啊!”
那间茅舍里又有三个住客了;可是屋内沉寂得很,令一般路过的顽童和游手好闲的人们空待着那儿是一件助兴的事。只是在夏季的时候,有时使他们看到一件适意的事,可是那不足引他们驻下脚来。有一个小姑娘,虽穿着贫苦的衣服,却是十分洁净,她老坐在大门槛上,手中拿着一个洋囡囡或是一个旁的玩具,太阳照在她棕色的头发上发光。若是城内的钟楼上大钟敲着十二点了,她便赶快地把她的洋囡囡放在门槛上,探着小头走过几家住宅向城里那面走去,但只走到老玛利昆许可她的那个地点为止;有时缓步归来仍不断地转过小头探望,仿佛机械似的把那洋囡囡拿到手里;但是不久她又到路上了,她喊出一声小孩高兴到十二分的呼声,飞也似的奔向她父亲展开着的胳膊里去,她父亲散工回来略事休息的。他抱着他解愁的小宝贝走过几家住宅来到自己家里,那老妇人笑瞇瞇地早在门口等着了。
“约翰,进来吧!进来吧!”她高声说,“地薯我已经替你们煮了;从蒸面包的邻居那儿买来的一小锅牛奶也放在桌上!”她便系上一条清洁的围裙,拿着有耳的瓦罐往城里给自己要吃的去了。
约翰从箱子抽屉拿出一块粗的黑面包来,和葛利丝丁靠桌子坐下,切下两片面包,把它捻碎放入分作两小盘的牛奶里,最后她似拿一点盐吃那些热腾腾的地薯。邻居木匠的花猫走进来,在孩子的腿下盘旋着;葛利丝丁也就丢了一个渍过盐的地薯给它。可是那猫只把它嗅了一下,舐了一回,便用小脚抓扒得它在屋子里打滚。父女俩笑起来了。
“它不喜欢吃地薯的,”约翰说;“那才是一个油嘴子呢!葛利丝丁,到底你爱吃吗?”
那小姑娘吃得律津有味的向他点头时,他从抽屉里又拿出来一点东西。
“现在留意啦!”他高声地说,“现在上点心了!”
他抹在她的碟子上的,仅仅是粘满一个刀尖多的牛油罢了。他说:“好了,你用这一点牛油把末了一个地薯吃了吧!”孩子的一双眼睛,高兴地灿然发光了。
小门铃一响,玛利昆提着罐子又回来了,约翰拿起小帽,也就上工去了。
一天葛利丝丁跑进厨房去,看见那老妇人坐在灶旁,现着特别惬意的样子,拿着匙子在她的罐子里淘了一下;一种使人垂涎的美味很浓重地弥漫在厨房内;那孩子吃了一顿无味的午饭,她的脸上当然明显地要露出一种嗜相。
老妇人从手中放下匙子。“孩子来呵,我们分着吃!”她呼着说:“这一定有益于你的!”
葛利丝丁却向后退去,摇摇她的小头:“我跟爸爸已经吃过了。”
“可是你还没吃着议员太太的礼拜好汤呀!”
“不许我吃呢。”孩子低声地说。
“不许吗?”老妇人呼着说。“谁不许你吃的?”
“爸爸不许的。”孩子又是低声地说。
老妇人的脸上陡然地涨红了,仿佛发怒的样子。
“你爸爸呵!哦,他呵!”她说,握着匙子托在膝上。“不错的,不错的,我相信呀:不让你和我一同吃我讨来的汤饭呵!”
那句话她还想脱口而出的,可是她把它收回去了,她不许那孩子听见那话。
“来吧,”她说,把她的小罐子扇开一边,“我吃饱了;我们到花园里去,我在那儿还给你找几个毛浆果。你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你要都听你爸爸的话;那于你一辈子都有好处!”
她们一同到花园里去玩了;虽然采得的花果不多,可是老妇人讲些波摩菲亚公主祖母的故事,使人一切都忘了,甚至那小姑娘的馋嘴也不自觉地消去了。
那些当时的事情即入孩子的心中如此深刻,使她从前的一切事情都抛忘于九霄云外了。那个老妇人——她曾经也是一个孩子,今天还说到那件事,她说那是她孩童时代最快乐的时期。
约翰对于邻居木匠践行了他的许约:青年妇人的棺材钱一概偿清,分文不欠了;毕竟他自己葬了他的女人。
玛利昆午后带着那个陡然地丧了母亲的美丽的孩子穿街过巷,呈现着意气扬扬的神气,那孩子便引起城里人的怜悯心来;虽然那个同情心并未持久,可是藉此之力,她父亲得能工作,要不然,那些工作决不会到他的手中来;因为大半是佣工的事,所以他熟练的气力使他赚钱也多。
一天,星期六——当时他的孩子已经五岁了,约翰晚上闲着没事,在桌上数他一周内所得的大批的工资,然后抽出一部份作为房租,玛利昆也站在一旁,低头望着那些银钱,她便说:“你也给我一些吧!”
当约翰现出怪异的神色抬起头来看时,她装着笑容接着说:“约翰,你当真以为我也向你讨起钱来了!”
“没有的话,玛利昆;究竟你想什么啦?”
“只要八个先令,拿来买一块石版和一本初级国语读本!”
“你还想学读书写字吗?”
“约翰,不是呵,多谢上帝和先父,那东西我可用不着学了!可是葛利丝丁已到了时候啦。那些叫她跟我学习吧;从前我在父亲那儿是一个最好的女学生哪!”
约翰把她所要的钱拿给她。
“玛利昆,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
因此,葛利丝丁得能容易地学习那些困难的东西,并且比一般贫寒的孩子们早学几个年头;当时与先前不同了,另有一般人——如庄严的人们,退职的教员,还有一些老年的太太们——有时在小茅舍前住下脚步,带着一种和蔼而且嘉许的神情望着坐在那边门槛上勤学的孩子。她目不旁观的,棕色的卷发从额上垂到眼睛上来,她并不介意,专一地把头垂到一本国语读本上,一张小嘴把那些黑字念成响亮的声调了,她迅疾地用指头从一个字移动到第二个字上去。
她父亲晚间归来,要是闲着无事,葛利丝丁非常慎重地指给他看,她在石板上或是在书本上已经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一同吃完了稀薄的晚饭,他便领着她到外面去,在星空之下,走到街上来,如果那儿还嫌喧嚣,就走入小花园里,循着通到田野中的路径走了去。他时常把他的孩子抱在胳膊上;他白天听来的话,工作时候触动起的一些仅有的念头,她了解的或是不了解的话,这一切他都把它们低声地传送到她的小耳中了;他再没有一个旁的知己,只是永久地默不宣泄,这委实是没有人受得了的。有时孩子把小头抬向他的头上来,点着头望他笑;有时她害怕起来,请求着说:“不要这样呵!爸爸呀,别要说那些话!”谁都不知道,究竟这女儿是他的一个新的幸福,还是只为他一个丧失了的幸福之一种慰藉呵;因为他心中时在悔恨,而且追念着亡妻,他的心肠悲痛欲裂;在梦寐之中那久已物化了的肉体之美还蛊惑着他,使他从睡梦中惊醒,满屋子漆黑的,他叫她的名字,一直待他明悟过来,那无奈是属于过去的事了。偶尔夜里孩子也叫过母亲,哭着伸出一双小胳膊来要她;要是他晚来抱着葛利丝丁在胳膊里穿过一些冷静的胡同,他讲给她听,他时常在梦中碰见如何快乐的事,而他醒来又如何地害怕。
孩子便颤栗着问:“妈妈晚上究竟到你那儿来过没有?”
“没有上我那儿来,葛利丝丁;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孩子接着问:“妈妈究属长得那样美丽吗?”
他便紧紧地抱了她:“照我看起来,是世上长得最美的一个!那事你记不得了吗?她死的那时,你已经三岁了!”
他说完了末后一个字,他的话突然停止了;他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他能够怎样坦白地讲她去世的事吗?他毕竟不想哄骗他痛爱的孩子。
那小姑娘默然了一阵,却又愁容满面地说:“爸爸呵,我简直记不清妈妈从前是长得怎么样的人了!”
“我们从前老是穷得没钱去照一张相;我们也不曾想到死那回事呵!”约翰回答说,他的声音战栗着;“可是那个死神老在我们身旁;你只要伸开指头去,它就会来了!”
小姑娘害怕地把小头紧紧地贴到他的胸头上。
约翰说:“别害怕,别害怕,到底不是那样吓人的!你可以把你的小手全伸出来,不妨事的!毕竟亲爱的上帝还在死神之上;他也曾答应过,我们必得再见死了的人,你只要待到那时候的来到。”
那孩子说:“爸爸,我等待着就是了,”那张小嘴亲到他嘴上来,“可是你必得和我在一起呀。”
“听上帝的旨意吧。”
要是他们回家时,老玛利昆还醒着,或是门铃惊醒了她,她便责备约翰,说黑夜里是不宜于孩子们的,他简直还要带孩子到死路上去哪。
他却是低声地对自己说:
“宁愿早日死,免受来日苦。”
一千八百四十年的光景,严冬来到了;那时一些雀鸟,在半空中冻死掉下地来,那些林中的麋鹿也僵卧而死,埋伏在一些被大雪压倒的树林之间;在那样的情境之下,一般穷人为避免自己的冻死,只得空着肚子爬到他们铺设简陋的床上去,屋子里全未生火;穷人如此过活着,因为在那么严冷的时分,无从去作一切的工作了。
约翰把他的孩子抱在膝上;他大概在想,为什么在这样的时节怜悯心不替一般穷人找点工作;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可怜他。好久未剪的长发垂在他瘦削下去的两颊上面;他把两只胳膊环抱着他的孩子。在桌上有两个空瓦碟子,盛着一些地薯皮放在一个盐罐旁边,也从这点看去,大概他们是已经吃过午饭。屋内射入一种寒冷而又昏暗不明的光线;因为那些玻窗结着很厚的冰花,几乎使阳光不能透入。
“葛利丝丁,你睡一会吧!”约翰说,“睡觉是有益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久也就快要过夏的呀!”
“是的。”孩子低声地说。
“你等一会儿!”他拿一块从前爱娜围过的羊毛巾来替她盖着。“这条是你妈的毛巾哪,”他说,“你一双小脚这样地冷呀。”
她听随他按排,并且紧倚在父亲身上;他以为那样她会睡着了,哪里知道这只是徒然的盼望。他小心地把最后的三块泥炭放到小火炉里烧了,可是依旧很冷。
那时门铃响了起来,过了一会老玛利昆走进房来。她用手掩着她一双小眼睛,因为房内昏暗不明的光线蒙着她的眼;过了一阵她向他们两人点头。
她说:“你们能够互相取暖,我敢相信!像我这样一个人可就得不到这样的好处;约翰,你想,就因为,我从前不懂得养孩子的缘故。我只有生过一个死了的孩子,这算不来一回事。”
约翰并不抬头。他说:“那么你今天也只得自己一个人受冻了。”说着把他孩子一双冰冷的小脚拿到他一双大手里来。
“不妨事,不妨事,”老妇人回答说;“我有法子想;约翰,你不用替我担心!议员老太太很喜欢听当年柯萨哥冬天的故事(指1813年冬,拿破仑败于国事),约翰,那么,我可以借此利用过去了!他们今天给我倒了三杯热咖啡;只要冬天哪儿有火,人就可以受得住了!”
她又笑着说:“你们两人当跳一回舞:这从前对我老是有益的;不过跳舞的腿我可没有了。
孩子便从裹缠中伸出她的小头来说:“爸爸啊,明天可是耶稣圣诞节呀;我们家里烧得暖和一些行不行?”
约翰只是沉着脸望着她;老妇人蹲在他们两人身旁,高声地说:“孩子呵,上帝的安琪儿呀!”用她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小姑娘的头额;同时她用另一只手掏她的衣袋,摸那几角银洋;那些钱是她除了喝咖啡外,从议员太太那儿当作节赏得来的,她刚才不曾提及这件事。
“葛利丝丁,烧暖和这件事,你可不必挂心!我们的耶稣当年也是很暖和的睡在小槽里面的!”约翰还是默不作声:孩子的那句话好似一把剑戮透他的心坎了。外面田野上的那口荒凉的井陡然地现在他的眼前了;他看见木板栏杆在冰雪中闪耀着发光。那栏杆是他自己当年向他的老雇主求来的,那主人已经去世多年;就是她,因为她的缘故才钉那栏杆的,她也离开世上了——当年的东西谁还去管它呢?那些木板从前既然保护过他的女人,它们现在岂不可以暖和他的孩子吗——血都涌到他头上了;他的心忐忑得很利害。
孩子的头靠在他的心上,听见跳动的声息。“爸爸,”她说,“你里面什么东西在这样地跳呵?”
“良心哪!”他打了一个寒噤。并没有人那样地说,可是他觉得,仿佛听得清清楚楚。紧贴着他的耳朵那样地说着。
“我冻得慌啦!”小姑娘说。
那时那口井又复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你在我的床上暖和一会吧!”他侷促地说;“你在那儿便会睡着了的;过一会我再叫醒你。”
“不错呵,不错呵。葛利丝丁,”老妇人高声地说,“我坐到你身旁来;孩子,你尽管睡觉吧;外面委实太冷了!”
约翰跑出房来,到园子外面的小屋里去;他闩上了屋门后,在这昏暗不明的光线之下磨快他的手锯,并在磨刀石上磨他的斧头。
在当天晚上,寒暑表的水银柱更降下了几度;光芒颤动的星星耀临着一些被雪掩盖着的大地,好像一片荒芜的境地,从来没有一只人的足迹践踏过似的。只有一般病人或是一些烦恼着失眠的人们,他们在北街面花园的卧室,在那儿听得从远处传来一种铮铮的斧刀的声音,穿过无边的寂寞,直响到城里去。也许他们曾有人坐起身来,想从床上由闪耀着的玻窗望去,那当然是徒然的事;至于谁不睡觉,还这样地在外面操劳,这与人何干呢?
老玛利昆早晨醒得很迟,从她的床上看见炉子里生旺着火,劈劈拍拍地乱响着,她知道不急需她的银钱了。约翰在屋内站在他小女儿身畔,默然地看她非常舒适的样子,自己穿着衣服,有时用她一双小手向火炉身上拍。
“哦!”她高兴地叫着,很快地缩回手来,“它烫了我一下!”
雪渐渐地融化了:太阳照得一天长似一天!雪钟花已经开残了;紫萝兰缀上了一些肥大的幼芽;雀鸟和形形色色的旅行者全来了,其中也有不被欢迎的。
约翰在城内一个花园里作工,一天晚上肩上荷着铲子从一条小巷子走出来转入大街,以便穿过那条街,再入小胡同回家去。他一心只想着他的孩子;她来迎接他,虽没有从前那么狂热了,可是她还依旧来迎他。
正当想着心事的时候,从他的后面传来一种步履声,仿佛在追上他的样子。他猛吃一惊。“究竟谁在这样走着呢?”他突然地好像触动了一件可怕的旧事;但他却又模糊不清;只觉得像是大祸临头的光景。他没有转过头去望;只是更快地走着,因为胡同上还很亮。在他背后跟着的声音便也走得更快了;他还猜想着:这会是谁呢?——当时便有一只消瘦的胳膊扣到他的胳膊上,有一副头发剪得光光的,苍白无须的面孔透出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望着他。
约翰从头顶至脚尖,浑身地吓了一跳。
“是温赤尔呀!”他喊了出来。“你从哪里来的呀?”
“约翰,我从你从前蹲过六个年头的那个地方出来的!我后来又尝试了一回呢。”
“别惹我吧!”约翰说;别让旁人瞧见我和你在一起。日子过得够难的了。”他走得愈加快了;可是那人还追随着他。
“只往这条街底下走吧,”他说。“你的肩头上托着这块光明正大的招牌;这使我的名誉很占光呀!”
约翰站着,远离了他:“你向左转,不然,我打倒你在地上!”
那羸弱的囚犯大概畏惧那汉子的愤怒;他呆然地笑着,除下他的旧帽:“约翰先生,再会吧!你今天太无礼貌对待你的老朋友了呵!”他把两手插入裤子的口袋里,向左转去。循着议院拱廊下住城内去了。约翰很受刺激地继续他的路程;他觉得,他的心内乱得翻天覆地了。离他住宅还有几家的光景,他的孩子便迎上来了,她扣在他的胳膊上。走了几步,她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哪?有什么不好过吗?”
他摇摇头:“孩子,不错,我不说话;只望早日有过的东西,不要时常回到我们这儿来就好啦!”
小姑娘很亲热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呈显着一种完全懵然怜悯的神色。
“敬爱的上帝究竟能不能帮忙啊?”她畏缩地说。
“葛利丝丁,这我可不知道;让我们向他祈祷吧。”
第二天,约翰不曾看见那可怕的人;他去上工的时候,没有经过城里,他绕城外循着园子而去,回来的当儿亦复如是。可是到了第三天晚间,在这一条路上也遇见他迎面而来了;围着他长着一把短须和苍白的囚犯脸,便一望而知,决不致错认了的。
“嘿,老约翰,”温赤尔迎脸叫来,“我看你有意躲开我呀;你终究还是那样地动气吗?”
约翰站住了脚。“我望见你这副脸就讨厌!”他说。
“望见这个东西也许不至于吧?“温赤尔回答说,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马克。“约翰,我打算在你那边租一个礼拜房子住,我找个地方住很不容易呵。”
“你到阎王那边去租吧!”约翰说。他抬起头来一望,从一条旁的巷子里走出一个宪兵,迎着他们走来。约翰指一指那个宪兵;温赤尔却说道:“我不怕他;我的护照一切都弄妥了。”
宪兵还未走近他们身旁,温赤尔便在那儿掏出他的薄记来,递了给他;那宪兵呈着一种官长的威严仔细地审查内容。当温赤尔伸出手,要索回他的法宝时,那宪兵却不慌不忙地把一切的护照都放入自己的袋里了。他简单地说:“你自己还不曾向警察厅报到哪;你跟我来吧!”他向约翰瞟了一眼,让那囚犯前面走,手握着刀柄跟在后面。
宪兵走入议院内的市长办公室,去通告那个开释过的囚犯温赤尔的时候,市长正在室内。
他笑了一笑。“一位旧相识呵!”
宪兵报告说:“我刚在牛街底碰见他;约翰·格利克斯特脱站在他身旁。”
那官长想了一会:“不错,不错,有这个人——约翰·格利克斯特脱站在他身旁,那是意中的事呀。”
“可不是吗,市长先生:他们在城外天黑的时候聚在一起,我觉得很有嫌疑,平日那个时候从没有人到那边去的。”
“罗兰生,你有什么意思呵?”市长回问。“这个约翰·韩生现在是一个有声誉的人,想发奋自强,替自己和他的小女儿开辟一条出路呢。”
“市长先生,这话固然不错;从前他们两人可都坐过监;他们到这里又马上会聚在一起,这怕不见得是偶然的吧。”
市长却摇摇头。他在去年冬天曾经借给约翰一笔小款项,今年春天却早收回来了。
“罗兰生,不要紧的,”他说,“你不要向我多噜苏那个人了;我比你认识他:现在他也有了事情,他并不是把它当作儿戏。你现在把温赤尔叫来吧!
“是。”宪兵说,雄伟地转过身来,走向门去。
他对于约翰·格利克斯特脱如此精密的推测,却被市长拒绝,未免使他心中愤愤不平。所以他就当时把那件可疑的事,过甚其词地向一般碰见的工人和匠人说了,那些人就又把这一切话告诉佣工们,佣工们又传诉于主人,不久,全城里的人都知道温赤尔和约翰·格利克斯特脱恢复旧交,彼此在图谋不轨了;虽然温赤尔第二天便释放了出来,从这个官厅带到那个官厅,在城里永没有再露头角,可是他给约翰遗留下恶魔的痕迹了。约翰从前原希望城里大花园的工作维持这一个夏天,或者一直继续到明年,因为主人屡次嘉奖他作事干净而且敏捷,当时却通知约翰无须再来了。向旁的地方找工作,也遭拒绝;后来费尽周折,好容易才在邻村找得了一个工资微薄的农作:可是不久便就失去了。他灰了心;他见了他的孩子,心中越加沮丧;艰难困苦已经充塞着他一半的茅舍了;那聪明的老妇人常假言藉口,把她一小部份的饭食给小姑娘一人充饥。
那样的光景,直维持到了八月底了,有一个晚上家里连明天的一口之粮也没有了。他的孩子已经和睡魔相搏,他坐在她的床边,凝视着那可爱的小脸;可是他那样地默坐着,使他害怕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寄托于什么上才好。孩子睁眼看他时,他突然地说:“葛利丝丁呵!”他便停住了一会;“葛利丝丁,”他又说一遍,“你能够讨饭去吗?”
“讨饭吗?”孩子听了吃了一惊。“爸呵,讨饭吗?”她重说一遍;“你什么意思呀?”孩子一双眼睛陡然振起精神地向他望。
他缓慢而且清楚地说:“我的意思到旁人那边去,求他们给三个铜子,不然,再少一点,给一个半铜子,或者给一块面包。”
泪水从孩子的眼中奔涌出来了:“爸呵,为什么缘故你这样地问哪?你常说着,讨饭是一件丢脸的事呀!”
“也有时候丢脸,这一层还算不了什么呢。不对,不对!”他大声喊,并且用劲拉她到自己的胳膊里来。“我的孩子,别哭了,哦,别这样哭了!不叫你讨饭去啦;决不叫你去了!我们只少吃一点就是了!”
“爸呵,还少吃一点吗?”小姑娘踌躇着问。
他没有回答;他将他的头往她小身子上躲藏的时候,她觉得,仿佛他在呜咽地啜泣。她自己便揩去脸上的眼泪;好似深思默想似的躺了一阵,然后把自己的小嘴送到他耳上来。
“爸呵!”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孩子,什么事?”他仰起身来。
“爸爸,我想,我可以去讨饭呵!”
“别去,葛利丝丁,别去;你别往那上面想了!”
“爸呀,”她把自己的一双小胳膊紧紧地环抱着他的颈项。“如果你害病了,肚里饿了的话,那时我还要去的!”
“孩子,你不用着急;你知道,我强壮得很,丝毫没病呢。”
她望着他;他不像很康健的样子;可是他还笑瞇瞇的在着。
“谈够了,现在睡呢!”他说,轻轻地从他颈上松开一双小胳膊,放回到她的床上去。她听他安慰,合上自己一双眼睛,不久便睡着了;只是她父亲的手她还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最后一些小指头自己不自觉地松开,平稳的呼吸才证明着睡去了。
他依旧坐着;上弦的月亮已经上升了,惨淡的月色映在屋内。他因为陷于绝境凝视着他的孩子:叫他怎样办呢?到储蓄银行去吗?但是谁肯替他担保?到市长那儿去,求他借一笔款子——在伏暑天借钱吗?他曾在冬天借过;他很知道当日的情形:井栏的木板烧完了,屋内又冻起来了。市长当日答应借款给他;可是那位老先生一双锋锐的眼睛这般怪异地注意着他。
“约翰,我借钱给你,为的是不要你再走入邪途呀!”
他声明着说;约翰的两腿忽然颤动起来了。他在自问着,究竟市长是否知道了那件事,还是他不过那样地猜疑哪;突然一件事压到他的脑头上来了,他想起自己从前是一个囚徒,无论何事都推到犯人身上来;不然,为什么事后又仍旧没有工给他作呢?他觉得那嫌疑好似一块沉重的暗云漂浮在他的头上。他虽然还清了借款;但是决意不再借——不再到市长那儿去了!
在木匠的邻近园子里虽然还种着几行地薯,仿佛全被忘却了似的——约翰可是紧咬着牙根:他幸亏邻居才得把亡妻埋葬。他心头一阵昏乱;那儿放着一个炉子,一缕淡淡的月色在黄铜盖上闪耀,他的精神全部地凝集在那儿了。
“爱娜呵,”他嗫嚅着说,“你真的已经死了!”
他好似感染了不可思议的痛苦,伸出一双手来,一刻儿他脑海中的想像更换了,毕竟饥饿的想像最强有力呢。那时一块广大的马铃薯地展开在他的眼前了;那块地在外面的田野里,旁边便是那口被他偷过木板的井,此时却隐藏在一块茂盛的稻田里面。那些地薯尚未收获;因为别的农作阻挡着了。
“只要得到几小堆就够了!”他咕噜地说,“只求饱吃一顿就知足了!”他又呈现出一种被排挤的人们的顽强态度来:“明天说不定又有工作——如果没有的话,那么我要试验一下,上帝究竟灵验不灵验!”
他坐了好久,直坐到好几个钟头,月亮已经落山去了,他推想一般的人都睡着了;他便悄悄地踱出屋子,踱出家里来。当时空气燥闷;有时不过掠过一阵疾风;地面上一片曚昽,几至什么都辨认不清。因为约翰曾经走惯那条路的,后来他绊来绊去地从杂草中出来,走到那块马铃薯地了。他还往深处跑,因为他觉得,仿佛他到处要被人瞧见似的;有时他弯下腰去,在草堆底下扒,有时他吓了一跳,赶快缩了回来;那不过是在那儿睡着的一些低等动物罢了;有一条蜈蚣,有一个癞虾蟆从他手上爬了过去。他带来的小口袋装满了一半。他站着,把它拿在手里称一称份量;装够了;可是……他已经把口袋倒转来,将所有的地薯又倒在地上了,不过他那只手还紧握着底下的麻绳,他觉得在脑海里仿佛有架天秤上去下来似的动着;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地说:“上帝啊,我不能把它们倒掉!可怜我的孩子呵!她要受大罪哩;让我救她吧;我不过是一个人罢了,有什么方法想呢!”
他站着倾耳静听,好似在黑夜里从空中会有一种声音传到他那儿来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的手握着口袋;他只是往下跑,不断地往下跑;一些茂盛的稻梗长着粗糙的穗子掠到他脸上来,他几至无所感觉;没有一粒星星指示他的行程,他踱过来,踱过去,终究找不出一条归途了。他骤然想起十年前当监工时,在那儿走得这样熟知的路,大概离那儿不远了,当年他的女人是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就在那个地方倒入他的胳膊里的!他不觉带着一种快感的寒颤向前进;他举步时稻穗随着单调地飒飒作响;一只鸟,一个鹧鸪,或者一个金翅雀突然一声从他的眼前飞了起来;他仿佛也毫不在闻,竟自往下走,好像永也走不到尽头的一样。
那时在遥远的天边有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暴风要发作的光景,他立了一会,自己想了一番:他在晚间这些黑云已经看得多了,他陡然知道,哪方是东,哪方是西了。于是他回转身来,放开脚步快快地走去,他想赶忙归家,回到他孩子身畔去。他走着,在脚前有点东西把他绊倒去了,他不及思考,又迈了一步;可是他的脚找不着地。
一声穿心透骨的喊声传播于黑色深沉的夜里。刹那间,仿佛地面把他吞噬了。
有几只鸟儿惊飞到半空中去,接着便万籁俱寂,田间的步履声也没有了。稻穗单调的飒飒声,植物的根子或梗子上,成千累万的小虫儿在蛀蚀着的细微得分辨不清的声音,直到那愈加沉闷的燥热消散了,起了一阵大暴风,在雷声与倾盆大雨的回音中,地上万物的声息全部消灭了。
当时在北街街尾的茅舍里有一个可怜的孩子自睡梦中惊醒;她梦见,找着一块面包,但是她实在只咬了一块石头。她在半醒的梦幻中便抓到钉在墙上的大床里去,寻她父亲的手,她可仅仅抓着了一个枕角,便安然地重复入睡了。
约翰·格利克斯特脱永没有再归家来,永没有回到他孩子的身畔;警厅向各方面设法探他一个究竟,可是全无着落。关于他失踪的事在那小城里大家谈论了好几天;有些人说,他跳走了,他往后要和他的伙伴温赤尔会聚,跟他一同渡过海去,一般流氓过了海总有好处的;他们到汉堡的时候在路上一定已经知道筹船费了,好在那孩子已有教堂司事的玛利昆妥好监护了;又有一般人说,他到外面堤岸旁的水栅坑内自杀了,落潮的时候把他冲到海里去了,在从前,他和温赤尔曾经在那个地方商议他们的诡计。
那些纷歧的见解在宴席上被众人互相品评。
“至于你市长先生,”从前野苦苣厂主人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姨子,刚才市长搀了入席的,对市长说:“你对于那件事有什么意见呢?”
市长直到那时未发一词,他不慌不忙地先闻了一下鼻烟,“哼,”他说,“叫我有什么话好说呢?这个约翰依照法律受了他的处罚后,这仿佛相沿成习似的,听凭这个仁爱的当代社会困厄着他。现在它也困死他了,因为这个社会是没有慈悲心肠的存在。还有什么好说呢?如果叫我说些什么,那么我便请你们现在让他安憩了吧,因为他另属于一位审判者了。”
“这是实在的话,”老太太很惊讶地说,“毕竟你对于约翰·格利克斯特脱时常另有一些希奇的见解!”
“约翰·韩生呵。”市长严肃正色地更正着说。
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我离自己家乡辽远,确是在林务官家里倚着洞开着的窗子站着呵;月亮在树林顶上迎面照临着房子;从草地那面又听得秧鸡喔喔而啼。我掏出表来一看,已经一点钟过后了放在桌子上的洋烛已经烧了一大半。我似梦非梦地——我年轻的时候便有这类毛病——看见人之一生映过我的眼帘,他当日所得的结局也便是我的一个疑问。现在我突然知道他的下落了;我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个不幸者的遗骸缩作一团地在可怕的深坑之下。我今天听了我女主人的姓名后,我现在也知道:他那死者的声音从凄惨的坑中还曾传到了一个活人的耳中;但是仅有一个十四岁的童子听见罢了。那可怜的人失踪第二日晚间,正遇我到一家相好的家里去访谒,他家中的男孩子手里拿了蝴蝶网,吓得脸无血色地走进房来。
“方才闹鬼啦!”他高声地说,向周围望望,仿佛他在那儿还不十分放心得下的样子;“你们别笑;我亲耳听得的!”他到那剥皮井旁边的马铃薯地里去,要捕髑髅蝶,听说黄昏时候它在那儿飞的;当时离他不远有人自稻田内叫他的名字“葛利丝坦呵!”声音混而哑,他从来不曾听见过那样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跑开的时候,那东西还在他背后追赶着。要捕住他的光景。
现在过了三十余年了,我知道:当年并非闹鬼,那童子不是听见在呼“葛利丝坦”;那人在井下想念绝望,不由得唤出自己女儿的名字“葛利丝丁”罢了。
我还知道一件事:有一个工人是我孩童时代的老朋友,过了几天他在田外靠井旁帮同收割粮食。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我们差一点儿就捉到一只鹰!”
“一只大鹰吗?”我问。
“那鹰真不小!他钻进剥皮古井里面去——上帝才知道,井底下有些什么东西。它的翼子撑开太宽了,它扑着翼子,不断地在那窄狭的井里面扑弄,却飞不出井来。不过我们没有棒可去打它;同时那儿有阵怪难闻的气味向我们刮过来,那个东西好像曾经吃过了臭尸似的!”
当时我不曾留意过那番话;现在想起时不禁使我打了一个寒噤。滋润的晚风徐来,心神舒适,尤其因为这是今朝的风,而不是往昔的风了。我知道那口井已于数年前填起来了。
“睡觉去吧!”我低声自话;“死者的灵魂啊,你也休憩了吧!”
我把灯熄了,让窗子开着,使一切有生机之物可以进入我那儿来;出我意外的,不久我就睡去了;梦魔尽在那儿和一副愉快的幻像相搏戏:我看见祖城的道路朝阳矇眬地映照着;我听见一辆车子辘辘地滚来,小葛利丝丁在厂棚的坐席上坐在两位慈爱的老人之间,他们经过我的身旁,路过青格芦街出城去的时候,她和颜悦色地向我颔首招呼。
老玛利昆我不曾再想;我知道,数年前她无忧无虑地长眠于圣学尔根慈善院中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迟走下楼来,那赤酱色的猎犬从放在会客室门前的席子站起来,摇摇它的尾巴向我表示欢迎;我踱进房去,房内无人;只有女仆推开一扇侧门,探头一望,便赶快跑了,好似有人吩咐过她,我下楼时,去报告一声的样子。那时我便浏览悬在壁上的一些画片,从画上显然识别出不同的两类:墙之一面挂着施特费克(Karl Steffeck,柏林著名画师,1815~1890)和老李亭阁(Fohann Flias Ridinger,画家兼蚀镂家,1695~1767)两家的狩猎画与动物画;悬于沙发顶上面。我确看见卢滨士(Peter Paul Rubens,荷兰著名画家,1577~1640)所绘的一幅耶稣十字架卸下像,左右两旁各配一幅路德和美兰锡同(Philipp Melanchthon,德国的宗教改革家,与路德同时)的像。沙发侧头靠窗子背光的墙上挂着一张半走影的照片,仿佛悬在往昔渺茫的境界似的;有一个草菊花花环,颇似约翰的女儿昨天当我们闯树林时采摘的一样,大概就是那个花环,围着那深色的镜框。
我畏畏缩缩地走近前去:那是一张戎装的军人像片,好像一般乡人在他们壮年当兵时照回家去的那类的照片。像片的头部还算看得清楚,它把约翰·格利克斯特脱一副只见过一次而使我遗忘不了的容貌显示于我的眼前了;不过在那副容颜上还没丝毫呈现出忧郁或罪恶的神色;高耸的鹰嘴鼻下长着短而深色的须髯;一双眼珠严肃而且坚强地射出光来。这并不是约翰·格利克斯特脱;这是约翰·韩生。正如他女儿心目中的约翰一样,她昨天为这个约翰编了一个新鲜耐久的花环;那个影子同这个约翰还没关系。我很想对我贤淑的女主人喊着说:“你抛开你那脑海中的恶魔吧;那个幻影和你敬爱的父亲,他们同是一体:他是一个人,趋入邪途,后来受了罪啦!”
那时我听见主人们从背后穿过通花园的门走入房来说话的口音,我便从挂有花圈的像片转过身,面迎着他们,领受他们的早安和他们对于我起来得晚了所说的玩话。
我们在一起又度过了一天快活的春日。天晚时我和林务官领着自己的义犬再往树林那边逛去,我忍不住开口了;我把所有的事,昨晚上回想着的和在自己脑海中唤醒的详情全向他叙述了。
“哼,”那稳健的人说,把一双眼睛恳挚地注视着我,“这简直是一个神秘,简直是一首诗歌呀;毕竟你不仅是一位律师呢!”
我摇摇头:“你把那件事称为神秘的诗歌原无不可,不过你也可以把它称为我对于主人迫切地表示的一番美意或者是一番同情哪。”
天色已经暗了,看不见什么了;我却仿佛觉得他亲切地向我瞟了一眼。
“好朋友,我谢谢你,”他后来说;“但是我的妻的父亲——他本身的事迹我听到的,那固然是很有限——我决没有想到是这个样儿的人。”
“你究竟怎样料想他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们默思着并肩而行,一直走回家来了。
“你们真是走得慢极了,”葛利丝丁太太迎着我们来时说,“你们把我几乎忘却了!”
次日清晨我动身时,他们夫妇俩送我到那条从林中通到大道上的路上为止。
“我们往后和你通信哩!”林务官说。“原来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写信的人;这次却不然了,我一定给你写信;我们必得设法系恋着你,好使你将来再找到我们家里来的那条路呀!”
“不错的,你再来呢!”葛利丝丁太太高声地说;“你答应我们下次再来吧;那么你和我们分别还不至使我们过份地难过啦!”
我便应允了;于是他们和我握手道别;我站着看他们走了;她倚到她丈夫身上去;他轻轻地把胳膊搭在她腰间。不一会,路上有一个弯儿,我便瞧不见他们了。
“约翰·格利克斯特脱的女儿呀,再见吧,”我低声地呼叫;“只是前半个字,只是那个福字留回给你了。(按:格利克斯特脱是“福城”二字之意。)它终竟始终如一的吧,因为它落在一个适当的地位呢!”
才过了十四天,林务官的第一封信到了,我正在那儿披阅文件,使我停顿了多时。
“你从前允诺我的话,你也无须履行了,”他的信中说;“我们道别后,即晚上我便向葛利丝丁叙说了她父亲的事,原原本本地如我从你那儿听得的一样。你的话大概都是实情,他谅必就是那般状况;他毕竟还另是一个汉子,与他从前温柔和顺地寄托于他女儿心中的人绝不相同;夫妇之间彼此也不容有这类秘密之事的存在。虽然她起初伤心地泪涌,几乎令我吃惊,我以为父亲的性格大概又表现于我的温柔女人身上了。但是她的纯粹的固有的个性不久便又恢复原状了;现在,我的朋友呵,耐冬花在林畔又开了花,非常地可爱,我好像觉得,它从来不曾开得如此馥郁芬芳的;至于约翰·格利克斯特脱的像片,现在已带上了二个蓬勃的玫瑰花圈;现在他的女儿很重视他;她不但知道她的父亲,而且她还知道她父亲一生的事迹——内人葛利丝丁嘱咐我多谢你,问候你,我却不能把妇人的口吻形容于纸上;我只能请你记着这番至诚之心吧。”
林务官当时信中那样地说着;每年我们彼此虽然通过几次信,我却没有再上他那儿去。可是现在我书房内在边屋角放着我收拾好的皮包在两把椅上;外面泥土围上的篱畔旁,耐冬花又在开花了,房内一切什物完全整整齐齐地收拾起来,有一个星期之久了;因为确实的——明天我要往我朋友那儿去,往约翰·格利克斯特脱的女儿和精悍的林务官那儿去。他答覆我的信真是一个喜报。
“我们兴高彩烈地望你来,”他信中说;“你最好是在这时候来;小儿衣袋中怀着毕业文凭也到家了;他的母亲十分宠爱他,并且仔细审视他的面庞,想从他面上继续发现她父亲面貌上的一点特征。你来吧;我们仅仅缺少你这位朋友啊!”
要是明天的太阳照醒着我的时候,那么我定然要到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