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人对死亡有种美好的信念,当他们的灵魂到达天堂门口,上帝会问他们两个问题,天堂之门是否打开就取决于他们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在你的生命中是否有过快乐?以及在你这一生中有没有给别人带去快乐?”摩根·弗里曼坐在金字塔对面的高墙上对杰克·尼科尔森说。
“关了吧!”马费拿起枕头盖住自己的脸,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杜安宁拿起遥控器将电视调成静音,屏幕上的画面和字幕依旧不受影响地播放着。
季海滨和马费已经回到日本一个礼拜,他们试图用电影缓解将死之人的痛苦,还特意挑选了几部最应景的。
“我们如何才能创作出这样的电影?”马费呜呜的声音透过棉枕头传出来,“在我最后这半年的时间里。”
“很难。”杜安宁抢答道,“那么多年了都没做出来,还指望这最后半年?”
“我都快挂了,麻烦你稍微积点口德好吗?”马费拿下枕头,“我想明白了,之前我们设想的所有内容都要丢掉,我绝对不能把人生中唯一的电影做成滥俗的类型片。”
“站在男性的角度,电影如同女人,好电影也就如同好女人,她们应该是吸引人的,但不是勾引人。”季海滨说,“她们肯定不能是荒淫的荡妇,但也同样不能是未经人事的少女。”
“那么请问如何才能做出你们口中的那种非类型片呢?”杜安宁问马费,“别误会,我不是关心你。”
马费拿起地板上的联络簿,看着上面的姓名、电话和地址说:“首先,我得拥有一个非类型化的人生。”
现在距离乔麦家不过个把钟头的车程,为了避免想起那间小公寓里的地铺,季海滨在卧室的榻榻米上加了一层床垫。
墙壁外空调主机的运转声低沉而收敛,隔壁房间里杜安宁压着嗓门儿打了将近二十分钟的电话,马费则坚持无须将自己的现状告知家人,在他看来这种行为除了让更多人一起痛苦外没有任何作用,尽管他最擅长的就是给家人带来痛苦。
“我已经回东京了。”季海滨点开乔麦一周前发来的信息回复道,“前几天事情太多,抱歉没能及时回复你。”
信息发送完他将手机放下,走到窗边看着东南方,尽管很想再次听到乔麦的声音,但出于亏欠,他也希望乔麦能晚一点再回复自己。然而不到五分钟,乔麦的信息就来了:“我在打工,结束了跟你说。”
季海滨想问乔麦什么时候结束,但第一次在后巷见到乔麦时的情形突然涌现,他觉得反正不论多晚也会等,没必要问那么详细。
三个小时后,刚过十一点,乔麦的信息出现:“我结束了,你方便通电话吗?”
季海滨将卧室的拉门关上,找出耳机,回了一个“OK”的符号。很快,乔麦语音呼叫了他。
“嗨!”季海滨接通,“你下班了?”
乔麦哈哈笑了两声:“是啊,我觉得发信息好麻烦,所以干脆就通电话了,没有打扰到你吧?”
季海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当然没有,你干吗这么小心翼翼的?”
“很奇怪吗?”乔麦问,“我们之前都没有这样通话过。”
“我也有想过回电话给你,但怕打扰你,因为不知道你在上课还是打工。”
“咦—你怎么也小心翼翼起来了?”乔麦得意地问。
季海滨听着呼呼的杂音:“你说什么?”
“你听不到我讲话吗?”乔麦说,“我在骑车回公寓的路上,刚刚爬坡上了一座桥。”
“是你家附近的那座桥吗?”季海滨问,他仿佛在黑夜中看见了那座巴士站。
“不是,我还在很远的地方。”乔麦说,“所以现在把事都忙完了吗?”
“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那……你这次会在东京待多久?”
“我不知道……但我的签证最多只能待一个月。”
“这样啊……”乔麦轻轻哼了一声,“其实在过去这几天里,我也很忙呢!”
“忙什么?”
“论文、工作,以及……思考一些关系。”
“所以……你想跟我聊哪个?”
杜安宁已经睡了,掉在枕头边的手机还开着视频;马费在楼下的客厅里“不省人事”,吓得季海滨测了一下他的呼吸,确认这厮还活着后才小心地从他身上跨过去。
门口的声控灯随着季海滨和乔麦的交谈保持着常亮,不时有兴奋的飞虫在灯下扑腾。
“你有没有觉得一点点怕?”乔麦问。
季海滨听到自行车停下的声音,他知道乔麦会把车停在楼梯下,然后踩着陡峭的台阶走上公寓的二层,接着信号就有些弱了。
乔麦打开公寓的门,亮起灯,将钥匙丢进不过巴掌大的小竹筐中:“你不怕我们之间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愫吗?”
一只黑色的野猫从屋檐跳到墙头,蹲下,完全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变化着瞳孔朝季海滨打了个哈欠;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的男子打开一盒沙丁鱼罐头,吹着口哨招呼野猫过去,但傲娇的野猫不领情,舔了舔前爪,从墙头跃入后面的草丛中,消失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季海滨说,“在这之前就有了,你不觉得吗?”
“你别问我,现在是我在问你。”乔麦放下包,“你这是在跟我表白吗?”
季海滨被这一针见血的发问勒住,抬头目睹一片薄云正流向清澈圆满的明月,月光在云雾中充满着颗粒感:“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
“对……”乔麦走到阳台上,收回衣服,轻轻拍打了几下,“很适合表白。”
踏上“东西线”的那一刻,季海滨就想起不久前那个夏雨淅沥的傍晚,这条铁轨将他带往另一端的乔麦。
作为东京都圈内与中目黑、下北泽齐名的宜居胜地,“吉祥寺”从名字开始就充满着令人向往的亲和力,和山手线内拥挤忙碌局促且桀骜不驯的节奏不同,这里的人们洋溢着更高频率的笑脸。
季海滨一出站就连拍了几张相片发给乔麦,在和马费、杜安宁坐上52路巴士继续前往武藏野的时候收到回信,乔麦问他为什么去吉祥寺。季海滨看着坐在前排一脸凝重的马费,说陪朋友来拜访故人。
巴士绕过郁郁葱葱的公园,马费带头在武藏野高校前站下车,看着眼前湘北高中的原型,他清楚地记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形。
大学即将毕业的初夏,和那些力图在日本求职的留学生不同,马费完成论文答辩后就无所事事,加之刚被动结束一段长达两年的恋情,他急需在归国前完成自我救赎,于是洋子进入了狩猎圈,接着在两个礼拜内沦陷,趁父母去九州的机会将马费带回了家。度过那晚后的第四天,马费像没事人一样离开了东京,直到洋子问起,才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反问对方,毕业前的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爽一爽,然后为一个时代画上句号吗?洋子之后没有任何表示,当马费听到对面终于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后彻底轻松了。
三个人把方圆两百米以内的所有房子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洋子家,季海滨忍不住问马费:“每户人家的门上都挂着牌子,你要找的那位洋子小姐姓什么呀?”
马费站定,光秃秃地说:“我不知道。”
“你跟人家睡了居然不知道对方姓什么?”杜安宁怒斥道,“你也太不是人了吧!”
“我又没打算跟她睡第二次,为什么要知道她姓什么?”马费悠悠地说,“我是指当时的我。”
“再打个电话吧!”季海滨说,“问问洋子母亲。”
“这样真的好吗?”
“我觉得这样反而才好吧!”
马费照着联络簿拨通那个号码,接起电话的洋子母亲想不到马费真的来看望自己,很开心地告诉了他具体的方位。
站在门外的马费看着门牌号和那写着“榎木”的木牌,第一次知道洋子的全名:“其实我跟她也就在一起半个月不到。”
“如果你觉得太唐突或者害怕,也不用一定坦白的。”
马费看了眼季海滨,按响门铃:“我都要死了,还怕什么。”
这间十帖左右的厅堂里没有多余的陈设,木质的拉门敞开着,令屋子里半明半暗,从季海滨等人坐着的地方看出去,正好可见院子里一株青翠的松树,吹入室内的风好像也因为经过那株松树的问候变得有了生命的颜色。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洋子的母亲穿着居家和服走过来,手上端着茶盘。可能是化了妆的缘故,她的面色看上去还不错。
“这里还真是安静呢!”马费用日语对洋子的母亲说,说完后又为季海滨和杜安宁翻译了一下。
“是啊,东京就是太吵闹了,洋子和她的父亲都喜欢安静,所以我们很早就搬来了这里,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洋子母亲一边泡茶一边感叹,“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呢!”
三个人一一接过清茶,马费喝完,头上汗珠直冒。
“你很热吗,要不要我把空调打开?”洋子母亲问。
“啊!不用了。”马费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关上门的话,就看不到院子了。”
洋子母亲笑笑,看向那棵松树:“只要白天一到,我就会打开这扇门,这会让我感到依旧和他们在一起。”
她深陷进回忆里,像随着壶嘴外的袅袅水汽沉淀到杯底的抹茶,许久才察觉到还有马费等人在场,连忙解释道:“哦—你们还不知道对吗?那棵松树是洋子去世后种下的,后来她爸爸也走了,两人埋在了一起。我在想,等哪天我也离开后,不知有谁能把我和他们埋在一起呢。”
“她说,那棵松树是洋子去世后种下的。”马费翻译完,和季海滨、杜安宁一起又朝松树看去。
“你叫马费,对吗?”洋子母亲问,“我都不知道洋子还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
“其实我……”
“等一下,给你们看个东西。”洋子母亲起身,去柜子里找出一本相册拿给马费他们,“我也很久没有跟别人一起看了。”
“哎—这是洋子的小时候吗?”马费指着一张黑白照问。
“不是,这是我小时候。”洋子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洋子和您长得可真像呢!”
“可是我们的朋友们都说她像父亲。”
“哪里哪里,明明就是像您啊,多好看……”
“还有这张,是洋子换牙时拍的……这个,是她升小学的时候……这个,是她奶奶去世后拍的,她和奶奶的感情很好……”
这本相册马费并非第一次见,尽管脑海里堆满当初和洋子在一起时的画面,但他依旧凭借信手拈来的演技熟练地骗过了洋子母亲,四个人围靠在一起,检阅完了洋子短暂的一生。自始至终,马费也没能说出真相。
太阳落山时,一行人跟洋子母亲告别,洋子母亲出门相送,马费强忍疼痛,保持着自然的表情走出很远后才掏出吗啡缓释片,直接吞下。
吗啡暂时缓解了马费的痛苦,他坐在电车上一路闭目养神,到家后也无力随季海滨和杜安宁去吃饭,只想珍惜这宝贵的舒适感睡一觉。
“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怎样吗?”在季海滨和杜安宁出门前马费这样说道,“我最希望能这样在没有痛苦的过程中睡死过去。”
“其实我也没什么想吃的。”季海滨和杜安宁走回到日暮里站外的美食街,在那儿绕了一圈又一圈,“照理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马费一个人丢在家里,但我知道,他不希望我们像护工一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比起对死亡的恐惧,他应该更害怕失去尊严。”
“我不觉得他会因此失去尊严。”杜安宁说,“虽然下午他没有向洋子的母亲承认自己就是害死她女儿的人,但我能感受到他承受的痛苦和煎熬已经与是否坦白无关了。”
“可他一直说做人应该Be real。”
“Be real,but don’t be stupid.”
两人从超市里买了相同的蜜桃味果酒,坐在店门外的长椅上碰杯。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跟你喝酒。”季海滨说。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住这么久。”
“你想聊聊你的事吗?”
“我已经没有事了,我跟他说拜拜了。”电车从头顶上的高架驶过,淹没了杜安宁的话,“我现在有点理解你了,这里真的适合放下一些人和事呢!”
季海滨看着停入公交站的巴士,打开的车门微微倾斜,乘客们有序上下:“但是……也很容易多出一些人和事。”
“那你呢,要不要Be real ?”
“不是要不要,而是应该。”
巴士到了发车的时间,从季海滨和杜安宁面前开走。
这个女人突然笑起来:“那家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说和做到完全是两码事。”她曾听同事八卦过季海滨的一些私事,见他不搭腔,又追问道,“你是打算向那个女生Be real还是向萧晓Be real ?”
“我……”季海滨真实的心里话是“我只是说说”,但心里话之所以是心里话,就是因为不能公开讲出来,可见男人壮志凌云时表的态都经不住深究;但好在乔麦的信息及时到来,分散了杜安宁的注意。
“你在忙吗?”
“没,刚把朋友送回家,现在……”季海滨看了眼杜安宁,将信息补全,“我一个人。”
“那可以通话吗?”
季海滨假惺惺地问杜安宁:“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杜安宁白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他滚远点。
季海滨走到连接公交站和对面商业街的环岛中,给乔麦回拨了电话,但被挂断,他正要再拨,乔麦回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嗨!”季海滨有点不自然,屏幕上乔麦的面孔也因为天色暗淡而显得不那么清晰。
背景里的树在快速后退,乔麦夸张地笑出来:“我刚下课,骑着车呢,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视频。”
季海滨调整了一下角度和距离,尽量让自己上镜些。
“你在干吗?”乔麦问,“凹造型吗?”
“我没怎么跟别人视频过,不太习惯。”季海滨对试过的几个角度都不太满意。
乔麦笑得更放肆了:“没有打扰到你吧?”
“我在闲逛。”季海滨忽略了杜安宁的存在,“你现在要去打工吗?”
“今晚没有工打,我现在回去。”乔麦切换到后摄像头,“你看到前面那座桥了吗,还记得吗?”
画面因为乔麦手部的抖动处于不断调焦的状态,路灯的光斑将这座远处的桥照得更加模糊,但都不影响季海滨想起那天早晨分别时的情形,还有那一丝被掩盖起的急促划过的邪念。
“我这几天开始找工作了。”乔麦说,“参加了一些类似校园招聘会之类的活动,但没什么特别心仪的。”
“那你心仪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很想去做家装设计。”乔麦说,“但我并不会操作那些软件,而且在日本,这种职业都是跟房产会社联系在一起的,是需要考证的。”
“所以现在来不及去考了是吗?”季海滨问。
“是……我今年还要写论文,连突击的时间都没有了。”乔麦说,“我把太多时间用在打工上了。”
“听起来有点得不偿失。”
“也没有啊,如果不打工的话,我连在这里念书的学费都没有,也交不了房租什么的,所以……没办法。”看着季海滨陷入沉思的表情,乔麦以为他在嫌弃,“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家里特别有钱的留学生?”
“没没没。”季海滨也乐了,“哪有有钱留学生住那种小公寓的。”
逻辑感人,乔麦笑得眼睛眯起来:“我本来想在桥上拍一张照片给你看的,但后来想想,不如等你下次来的时候自己看……你还会来吗?”
季海滨不太明白乔麦的问题:“为什么不会?我很喜欢那里。”
“你别反问我。”乔麦说。
“我没有反问你,我的意思就是,只要你不排斥,我当然愿意去。”
对面传来呼呼的风声,乔麦想了想说:“那……你会留在这里吗?”
杜安宁走到季海滨身边,避开了摄像头的捕捉,用嘴形告诉他要回去了。
“没事,我问错了。”乔麦撤回了提问。
“坦白?”马费强撑着坐起来,“你刚表白完就坦白?”
季海滨没想到马费如此情绪高涨,他以为现在的马费应该更佛系地支持自己才对,毕竟“Be real”是他提出来的。
“我让你Be real不是这么个Be法!”马费感到一股更剧烈的非生理性质的痛,“告诉我,你坦白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应该让她们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和状况,没有别的目的。”
“你真实的想法和状况?”马费重复了一遍,像看智商长期掉线的弱智一样看着季海滨,“让萧晓知道你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然后再让另外一个喜欢你的女人知道萧晓的存在。”说完拍拍手,“真机智!冒昧地问一句,这是什么操作?”
“我只是觉得不能骗她们。”
“这不是骗啊!”
“这还不是骗?”季海滨看着马费那双诚挚的眼睛,感叹他的演技真是棒极了,“她们两个都已经开始计划未来了,如果我不坦白,每拖一天,对她们的伤害就会多一点。”
“你如何确保真相不会更伤害她们呢?”马费说,“你不是我,你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对于任何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来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别那么冲动,否则没回头路能走的。”
“但如何在这种感觉上保持冷静和理智呢?”季海滨说。
“很简单,你只要想一个问题就可以了。”马费说,“坦白之后她们就会如你所愿知道真实的状况,然后会产生两个结果,一是你还有选择权;二是你丧失了选择权,这两个结果你是否都能接受?”
季海滨左右权衡着,毫无头绪,乔麦的信息又到了:我明天没有课,也不用打工。
“麻烦又来了是吗?”马费调侃道,“也许你是对的,隐瞒总归是疲惫的,生活已经很折磨人了,还是应该选择最轻松的方式。”
“我明天会告诉她的。”
季海滨看着乔麦发来的文字,想利用这难得的假期约她—如果成行,这将是季海滨确定自己对乔麦情感后的第一次约会。他既不好意思太直白,又想将选择权丢过去,便啰唆地问乔麦既然明天那么空闲有什么安排。
乔麦对季海滨这种南方式的闷骚早有预料,欲擒故纵地告诉他一切都看心情而定。
“明天我们一起去镰仓。”马费说。
“镰仓?为什么突然决定去那里?”
马费将手机递给季海滨,季海滨瞟了一眼:“我又看不懂日文。”
“再陪我去见一个人吧!”马费说。
“但你连着两天出门……不要紧吗?”
“你是在含蓄地问我,会不会死?”
“看破不说破,还能做朋友。”季海滨找到了机会,转而问乔麦有没有兴趣一起去镰仓。
乔麦眼看顺利擒住了对方,也不再故意刁难,欣喜地答应下来,尽管她已经去过三次了—季海滨耍孩子脾气一般不甘示弱地告诉乔麦自己也去过很多次,于是两个人又相互抬杠了几个来回,引得马费连连感叹有时间说废话真是件幸福的事。
清晨天色灰蒙,北边有一片停滞了很久的乌云,季海滨查看天气预报,没有要下雨的提醒,纠结了一阵,决定不带伞。
马费起床后因为疼痛显得很没精神,最近他服用吗啡缓释片的频率越来越高,但药效却越来越差。
季海滨再三询问是否一定要在今天去镰仓,马费在沙发上坐了十几分钟,说就今天去,因为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列车行至日本桥,季海滨要去约好的入口找乔麦,杜安宁扶着马费坐在站台的椅子上,并帮他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热饮。在走下楼梯的那一刻,季海滨回头看了看,马费在喝他根本不喜欢的杏仁味牛奶,他从未见过如此虚弱且失去骄傲的马费,至于杜安宁,他也不知道这个女生是因为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心理一直留在这儿。
乔麦已经在约定的地点等待,看到季海滨后开心地冲过来,抱住他,季海滨感受到这个女生释放出的力量。
一行人会合,乔麦还记得马费,季海滨没有将实情告知乔麦,在杜安宁的配合下,只说马费昨晚没睡好。
四个人坐在列车行进方向的左侧,以为这样能看到海,但列车穿过横滨后,沿着东海道本线进入内陆。大部分乘客都在横滨和更早的品川站下了车,现在车厢内寥寥数人,且十分分散。
“镰仓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地方。”马费瘆人地说,“你们都有看过《镰仓物语》吧,千万小心不要误入妖精的结界里。”
“今天其实有一场就职说明会的。”乔麦说,“但我还是跟你来镰仓了。”
“这会影响你找工作的吧?”季海滨有些担心地问。
“当然。”乔麦无意减轻季海滨的负罪感,“但我衡量过了,就职说明会以后还会有,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离开。”
“我会离开,但也会再回来呀!”
“我不喜欢这样。”乔麦说,“难道我每次见面后都得时刻提醒自己没几天你就会离开,然后巴望着你再回来吗?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会留在这里吗?”
“你所谓的留在这里,是指什么?”
“在这里生活。”
“他肯定很愿意啊!”马费加入进来,“他一直念叨着想来日本学电影。”
“那你为什么不来?”乔麦问。
“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季海滨说。
“借口!”杜安宁对着手机恶狠狠地发出去一条巨长的信息。
“现在机会来了。”马费挤着眼,看到季海滨和乔麦握在一起的手。
“你希望我一直留在这里?”季海滨问乔麦。
乔麦觉得这个男人要么是在明知故问,要么就是个傻子:“不然呢?”
“我不是说不愿意留在你身边,我只是想……会不会距离产生美?”季海滨看着对面窗外闪现而过的建筑说,“任何关系都会随着长时间的交往变得愈发密切,逐渐爬升至顶峰,可一旦抵达顶峰,接下来就会无休止地趋于冷却,就像抛物线那样。”
“这是你从历届情感关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吗?”
“谈不上经验,是教训。”季海滨感觉到乔麦的手有些颤抖,“即便不是自己的经历,看到的也够多了。”
“他喜欢这种感觉。”马费朝季海滨和乔麦的方向伸出头来,“和我一样,他喜欢情感上的悲壮感,一种献身文化,对死亡既恐惧又向往,因为只有死亡到来,才能解释他对于生命的终极拷问,尽管他的终极拷问究竟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表里如一,对待现实中感情的方式和在小说创作中一样。”
“你怎么知……”
“我看到你电脑里新写的小说了。”马费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季海滨炸了,坐在对面的一个正在看书的老妇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缓缓低下头继续阅读。
“你还写小说?”乔麦刷新了对季海滨的认知,但很快就醒悟过来,“怪不得你说你是打字员呢!”
“你不知道他写小说?”马费也惊讶到了姥姥家,“他说他是打字员?”
乔麦使劲儿点头:“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了。”
“我不是成心要隐瞒。”季海滨解释道,“我是不想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我写的小说上,因为我觉得那不值得聊。”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是‘七少爷’?”杜安宁问乔麦,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季海滨的诉苦。
乔麦捂住嘴巴,近距离凝视着季海滨:“你是‘七少爷’?”
“我是个打字员。”
“你怎么能是‘七少爷’呢!”乔麦一脸失望,仿佛毕生希望破灭,“‘七少爷’不应该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吗?你这体型,哪像是会轻功的。”
杜安宁和马费默默转过脸。
终于看见海了,可能是与整体环境有关,比起东南亚,日本夏季的海虽然也波涛汹涌,但看上去蓝得更加有礼貌。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乔麦瞬间又小心翼翼起来。
“你不是一直在问吗?”
“你为什么而写作?”
“回答不了吗?”马费问。
“其实我也想知道。”杜安宁说。
季海滨当然可以回答,而且可以回答得很漂亮,但他不想把真实的意图说出来,那是另一个故事。
“创作这个小说的初衷,其实是一场邂逅。”季海滨说。
“和谁的邂逅?”
“和‘林百货’。”
乔麦眨了一下眼睛:“林百货是什么?”
“你有去过台南吗?”
“没有。”
“那你不知道林百货也正常。”季海滨堵住了乔麦,在想怎么描述林百货最佳,“林百货不是崇光百货那样的商场……它确实是个卖东西的地方,但不是大型商场,是一个结合了台南当地传统的文创市场,只卖一些生活中常用的小物件,比如文具、手帕、餐具,还有小型电器,偶尔也会举办展览。”
“听起来也很普通啊,台北有很多这样的文创集市,所以你为林百货创作了一部小说?”杜安宁说。
“不不不,林百货不单单是一座文创市集,也不能简单地说我为林百货创作了一部小说。”季海滨问杜安宁,“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明明是一个从未抵达过的陌生的地方,但你站在那儿,就感觉自己属于这里,好像来过似的,而且,你觉得不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有。”杜安宁很认真地说,“当我从日暮里站出来的时候就有这种错觉,带着这种错觉一路去到你的小屋。”
“现在呢?还有这样的感觉吗?”
“然后呢,你就带着那样的感觉去写了小说?”乔麦接着问,没等到杜安宁的答案。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我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但这样的感觉并不常见。我在台南也只待了两三天,但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林百货的顶层站一会儿,顶层有一家咖啡厅,放日文版的《野玫瑰》,他们反复地放,我就反复地听,身边的其他游客们络绎不绝,下面街道上的车流来来往往。我坚定地意识到,这里本就该有值得传颂的故事。”
“林百货是日据时代的建筑。”杜安宁对照着手机里检索出来的资料说。
“嗯,应该是1932年的年底开幕的。20世纪30年代,随着台湾经济和文化的萌芽以及发展,电灯、电话、汽车以及飞机相继进入市场,也出现了大量的咖啡馆、电影院,引进了许多外语电影、爵士乐等。年轻男女开始自由恋爱,开始穿洋装,接受西式教育,就像当时的上海一样,到处都是所谓的进步学生、摩登女郎和各式各样的公馆。”
“是这样的吗?”杜安宁把她找到的林百货的图片拿给季海滨看。
“是,五层楼加上天台,在那个时代可是全台湾最高的建筑了。”
“但说实话,我站在东方明珠或者环球金融中心的顶层的时候可一点创作的欲望都没有,你有吗?”
“不是高就有用的。”季海滨说,“只有当建筑针对特定的创作者有了文学的可塑性后才会激发出他在此场景下的创作欲。”
“能再说一遍吗?”杜安宁有点被绕进去了,“你自己都重复不了刚刚那段掉书袋一样的话了是吗?”
“只有当建筑针对特定的创作者有了文学的可塑性后才会激发出他在此场景下的创作欲。”季海滨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刚刚的话,“当然,这是就林百货而言,你可以把建筑替换成任何东西,一个人、一件物品、一条路,都行。”
“所以林百货刺激到你的创作欲了?”
“对,这一点我很肯定,站在林百货的天台上,台南的风让我闻到了那个时代的味道。”季海滨向后靠了靠,舒展着身体说,“不可否认,这种做法确实很冒险,但创作本来不就是冒险吗?”
列车中的广播提醒着乘客藤泽站已经到了,季海滨一行人走出车厢,不仅是镰仓的海的味道,还有关于夏天的一切都在他们走出站的那一刻迸发出来。
预订的旅馆距离藤泽站不过几百米,季海滨告诉杜安宁,在江之岛站或者镰仓站下来,都有整条街的美食。不过他很肯定,任何人第一次看见镰仓的那片海的时候,都不会在意些许的空腹感。
马费通情达理地提出分头行动,季海滨将随身Wi-Fi丢给马费便于联系,但马费转送给了杜安宁,他说自己想去海边走走,把设备弄湿了可不好。
乔麦跨过七里滨沿海公路人行道旁的栅栏,爬上堤坝,像一座碑似的站了好久,忘了对季海滨的提问;骑行和长跑爱好者在亮红灯的路口汇入游客的人群,那一刻季海滨觉得自己很多余,面前的女人纹丝不动地盯着远处海天交接的一线,黑色的眼珠像是蓝色海底即将消弭的悲壮的漩涡。
“你在想什么?”季海滨问,“担心工作吗?”
“啊!”乔麦被惊醒,“没想什么。”
“不可能,你都看了这么久了,不可能什么都没想。”
“好吧!”乔麦苦笑了下,“我所谓的没想什么,不是那种……什么都没想,我就是在看眼前这片充满力量且富有生机的海,你不知道在海的深处隐藏着什么正在涌动的东西,可能有怪物,也可能有宝藏,谁知道呢,就像……”
“就像生活?”季海滨将乔麦久久未能续上的话说完。
“就像生活……”乔麦小声重复道,找了一片没有被踩湿的地方坐下,“刚刚从藤泽站走过来的时候,路过了一家拉面店,你有注意到吗?”
“是一家很小的店面对吗?我有闻到香味。”季海滨回味道,“你想去尝尝吗?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拉面。”
“我有跟你说过吗?其实我不只是喜欢吃拉面,我还有过开一家拉面店的打算呢!”乔麦说完要季海滨不要笑但自己却笑了,“不过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这不可笑,我觉得经营一家拉面店很不错。”季海滨投出赞成票,“日料里的那几种单品都可以独立成店,烤物、小菜、天妇罗、寿司什么的,甚至章鱼小丸子也行。”
“真的吗?你觉得开一家拉面店是可行的?”
“为什么不可行?”季海滨说,“我觉得只要是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产业,都是可以的,从经营一家店开始,学会经营自己的人生,不是一件很美的事吗?”
“但我现在只停留在想的层面。”乔麦起身沿着堤坝走着,“我吃过很多不同的拉面,虽然吃过不代表就会做出来,但我至少有评判的依据。”
“是啊,很多美食家并不是好厨子,就像……就像很多高谈阔论的影评家屁都拍不出来一样。”季海滨说完发现这个比喻完全说反了,但乔麦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不知道该开在日本还是中国。”乔麦思索着,“现在想这个问题有点早是吧?”
“早点做打算嘛,就暂定开一家拉面店吧!”季海滨说,“我店的名字都想好了。”
“啊?”
“就叫……Between,Between you and me,属于我们俩。”
他们在一座黄色外墙的小楼的对面找到了《海街日记》里香田幸与椎名和也分手的那片阶梯,脱掉鞋,相隔一阶坐下,海水一次次起伏温柔地试探着他们的脚踝。
沙滩上一群穿着棒球服的少年喊着整齐的口号奔跑而过。“你都已经知道我的梦想了,那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乔麦问。
海浪声清晰地拍打着听觉神经,如果季海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真是有天然的好理由。
“你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是一个人吗?”乔麦又问,这次她盯住了季海滨。
季海滨可以避重就轻地敷衍乔麦,但却逃不过自己的追问,逃了太久,有时也想发一次神经,借助可有可无的酒劲儿或者眼前的良辰美景一吐为快。然而最后终究没有开口。
去年的这个时候,季海滨偶然在锦系町看到了自认为最美的晴空塔,他把照片发给许晨曦,然后坐在那附近一座街心公园的木质长椅上等她的回复,滑梯和秋千周围的孩子们追逐嬉笑,《田纳西》从耳机里渗透出来,虽然这两个地方相去甚远,但他却止不住地哭。
“一个人来这里很落寞吧!”乔麦倒出鞋里的沙子,“你说你站在林百货的楼顶觉得不该只有你一个人,而我觉得镰仓更不应该一个人来。”
“我们现在不正是两个人吗?”
山路崎岖蜿蜒,杜安宁在艳阳下找着树荫,在小小的极乐寺站外,看见了红色的邮政投递箱。
“这个车站很眼熟呢!”杜安宁说。
“这是《海街日记》里出现过好几次的那个车站。”马费说。
“我不是指这种眼熟,我是真的觉得在哪儿见过。”
“如果可以让你随意选择一个人代替此刻的我陪在你身边,你希望是谁?”马费走进站里,在长椅上坐下后问。
杜安宁在脑海中的联络簿里寻找了好久后一无所获,面露哀色地说:“天啊!我不知道。”
“真的吗?”马费竟然表现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但看到杜安宁那嫌弃的眼神后又调整回惋惜的样子,“真是太遗憾了。”
“不,你才不觉得遗憾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杜安宁针锋相对道,“我不会因为你生病就不揭穿你。”
“你真的误会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找不到这样一个想陪伴的人。”
“这么说你也没有?”杜安宁说,“但我还有时间,说不定过几年就有了,你好像没什么机会了。”
“我曾经有,有很多,但都被我浪费了。”马费没有在意杜安宁的毒舌,反而心态很平常,“你确实还有时间,但千万不要因为觉得还有大把的时间所以辜负那些值得陪伴的人,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时间呢!”
杜安宁起身要走,被马费叫住。马费伸出手,示意她拉自己一把。杜安宁愣了愣,走回到马费身边,以拥抱的方式将他拽离长椅;而马费先是自然地躲了一下,接着才轻轻迎合杜安宁张开的手臂,女人看到这个向来无耻无畏的男人眼中竟然闪过一丝难得的腼腆。
镰仓高校前站的闸道口至少堆积了数百号游客,他们嚷嚷着,完全不顾当地的交通秩序和宁静生态,一个劲儿地胡乱拍照,让几乎从不鸣笛的日本司机都不得不按喇叭。
季海滨像摆脱鬼魅一样把乔麦带到隔壁一条斜坡的巷口,这里的路面略有不平,虽然不如刚刚那个闸道口著名,但是安静、独立,既可以享受到每三分钟一次电车从海岸线驶过的美景,还能在不被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继续交谈。
“你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纯友谊吗?”季海滨问。
乔麦咬着嘴唇想了想,坚定地说:“有。”
“这么肯定?”
她点头,补充了一句:“越丑越纯。”
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季海滨和乔麦各花300日元买了长谷寺的门票,幸运的是,今年紫阳花的花期格外延长,整座寺庙仿佛被泡进了颜料盒中,大块的蓝色与绿色相间,汇集在走道两侧的翠竹前。那些在民间传说中代表悲伤的两千五百株花朵长满整个山坡上,为慕名而来的人们传达着喜悦。
在沿着石阶登顶的途中,乔麦找到了那三个靠在一起的小地藏,她告诉季海滨,这三个小地藏是保良缘的。
蝴蝶和蜜蜂穿梭在花丛、植被和观音像之间,观景台已经没了空位,从空调扇里吹出的水珠和冷气很快就被酷热中和,迫使早到的游客们躲在一张张巨大的遮阳伞下用章鱼小丸子配着寺里特供的咖啡悠闲地聊天休憩。
乔麦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被晒黑,站在毫无遮蔽的栏杆前看着山下的稻村崎海滨公园说:“你刚刚那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是指你和那个认识很久的女人吗?”
季海滨不知道在观音和良缘地藏面前聊这个会不会不妥,他迎着光看着乔麦,乔麦比他更有耐心,义无反顾地盯着他,他知道乔麦料定自己会坦白。
“不能简单地称那个人为‘女人’。”季海滨说。
“那该称呼她什么?”乔麦看向季海滨。
两个人没有更换角度和站姿,头上的白云从远处的树飘到了身后的殿堂建筑,季海滨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坦诚相待:“我在想,也许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向你表达爱意的话。”
“为什么?”乔麦问,“因为你其实并不喜欢我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季海滨急于辩解,“我有什么言行让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吗?”
“有啊!”乔麦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发觉你在不断地躲避着我。”
“我躲避你?”季海滨说,“我躲避你就不会再去见你,也不会坦白,让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觉得这就是你敢于面对我的表现?”
季海滨想说“是”,但他知道这个回答肯定只会激起乔麦更强烈的不满:“你可以更加明白一点地告诉我吗?”
乔麦轻轻掸去落在肩头的花絮:“如果我不问,你不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我不问,你也不会告诉我你的职业。事实上,即便我问了,你也没有说实话,如果不是你的朋友们提起,我就真的以为你是个‘打字员’。”
“这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这代表你不信任我。”
“我那是遵照合同。”
“你不是说合同已经到期了吗?”
“但……”季海滨被堵得密不透风。
“她知道吗?”乔麦又问。
“哪个她?”季海滨感觉自己完全招架不住了。
“你有几个她?”
“知道。”虽然嘴上说“知道”,但季海滨分不清是在为萧晓还是为许晨曦回答。
“所以,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季海滨转了个身,背对着山崖下的大海,不说话。
“你对我,又是什么感情?”
“我喜欢你。”
“你刚刚还在怀疑自己这样的表白。”
“我怀疑的不是喜欢你这件事,我怀疑的是也许不该让你如此清晰地知道我喜欢你,也许我该让这种感觉烂在肚子里,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为什么?”
“因为……”真相涌入血管,回流进大脑,再通过语言神经传达给表达系统,季海滨不想再欺骗下去,“因为我……有女朋友,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快要过期了。”
乔麦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云层恰如其分地挡住烈日,她收拾了一下因汗水浸染而潮湿的刘海儿,重新扎好辫子,深呼吸,走到分类垃圾桶前,将口袋里的杂物丢掉,又回到季海滨身边,像一个看完参考答案后接着做练习题的学生。
“对不……”
季海滨还没能把道歉的话说完,马费打来电话,问他和乔麦要不要一起出海,因为杜安宁不愿陪同。季海滨觉得自己都快要出殡了,哪有出海的心情,一口拒绝了马费,在对方说完那个“F”开头的英文单词前挂掉了电话。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乔麦问,“我记得我问过你。”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季海滨说,“当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坐在那家自助饮品店里,我没想到会滞留在你家,没想到在第二天分别的时候会那么难受,更没想到这种难受会变成一种无可复加的思念,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明白这种隐瞒是绝对的错误,我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向你坦白。”
“原来那次是我想多了,空杯子就是空杯子,才不是什么‘无’的回应。即便没有空杯子,我也可能把你的沉默当成‘无’的回应。毕竟动了心的人啊,总喜欢自欺欺人。”
乔麦说完朝下山的石阶走去,季海滨傻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上。
往来于镰仓和藤泽之间的江之岛电车里挤满了拿着一日通票的游客,他们少说坐了三四趟,不忘在途中的每一站打卡拍照,然后利用乘车的时间疯狂修图,过足了《灌篮高手》的瘾,也赚够了社交圈里的赞美。
季海滨和乔麦站在车尾右侧的门旁,窗外大海中星星点点的冲浪者在翻滚的浪花中披荆斩棘,铁轨旁的长枪短炮则把车厢里的人拍进了故事中。
穿过镰仓站凉爽的地下通道,季海滨想叫乔麦一起吃点东西,但不止小町通入口处的麦当劳和山崎海鲜港寿司店座无虚席,整条商业街都人满为患,当地人跟游客一起开心地凑着热闹,每个人手中都举着千奇百怪的零食,油腻腻地将那些五花八门的手工艺品店堵得水泄不通,只可惜这拥挤的人流没能顺便带来夏风,导致那些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像是忘记载入音频文件的幻灯片似的一声不吭。
沉默地走了二十分钟后,两人来到鹤冈八幡宫外。
“你们认识多久?”乔麦问,并朝着宫内走去。
“十……十六年。”
“果然是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呢!”乔麦苦笑道,“所以你不可能离开她对吗?”
两三只乌鸦“呱—呱—”地落在树梢上,抖动着乌黑的羽翅,像是在做交配前的竞争或炫耀。相较而言,无法回答乔麦提问的季海滨简直逊毙了。
“那你之前问我关于男女纯友谊的问题又是什么意思?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是靠友情维系的。”
季海滨避开一队旅行团,等周围清静下来后说:“好像还真的是在靠友情维系呢!”
“不要钱哟!”马费占了大便宜似的兴奋地告诉杜安宁,“船家说可以带我们出海转一圈,你真的不一起来吗?”
“我不去。”杜安宁说,“我很怕水的,别说这渔船了,我连游轮都不上。”
“你怎么跟季海滨一样?但……把你一个人丢这儿我不放心。”
“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我去找点东西吃。”杜安宁说,“季海滨那个没良心的,见色忘友,到现在居然一句话不跟我们说。”
船家在催,马费答应了一声后看着杜安宁:“他不想写那些东西了,你别再逼他了。”
杜安宁摆摆手:“你快去吧!回来后给我发消息,我不会走远的。”
“你不爱她了吗?”
季海滨和乔麦把神宫绕了一圈,特意找了条没什么人的孤僻小路,但并不知道这条路能否将他们带回镰仓站。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季海滨说,“因为我现在分辨不清这种感觉。”
“这没有什么难的。”乔麦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我不能否认对她的感情,我们相处了十五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但至少我们坚持着……但渐渐,我觉得有了问题。”
“什么问题?”
“很难描述,就是一种渐行渐远的感觉,在很多细小的事情上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分裂,但我也在怀疑,这是否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所以我没法跟她交流,而我记得之前我和她是可以聊任何话题的,然而我现在害怕面对她的提问。”
“就像害怕我的提问一样是吗?”乔麦问,“那是因为长期生活在一起产生了倦怠感吗?”
“我确定不了答案,所以我回答不了你。”季海滨说,“如果哪天我知道了答案一定告诉你,可以吗?”
“你确定会有找出答案的那一天吗?”乔麦问,“你想要我等你到哪天?”
一辆白色家用面包车打着右转向灯从前方的庭院里小心驶出,院内的植物被修剪得整齐有序,从院门到民居的建筑主体间有一条铺满鹅卵石的蜿蜒小径,尽管天色透亮,但地灯已经打开。围墙外掉落着几颗橘子,和路牙、排水渠边成片熟透的桑葚一同被行人踩烂。
“你不用在意我的想法。”季海滨说,“喜欢你是我的事,但我现在的状态显然不正确,你没有义务要和我一起承担。”
“这不是义务,这完全是因为我也喜欢你。”
“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季海滨觉得如果自己是个女的,都不见得能喜欢自己这样的男人。
“你突然说出这样的事,确实会让我很措手不及,但这影响不了我喜欢你,不过,我无法保证自己能接受你的状况。”乔麦说,“我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和你有进一步的发展,你明白吗?”
“当然。”
这条小路将季海滨和乔麦带偏了,他们花了三倍的时间才回到镰仓站;想起这一天还没吃什么东西,便找了一家主营荞麦面的店走了进去。
“终于和乔麦一起吃荞麦面了。”季海滨的笑话和店里冷清的气氛一样令人尴尬,他将菜单递给乔麦,“我点和你一样的就行。”
乔麦招呼服务员过来,迅速点完菜。
“点了什么?”季海滨问。
“一份冷荞麦面和一份天妇罗拼盘。”
季海滨还在翻着菜单兴致勃勃地等乔麦继续说下去,没想到这就没了:“就一份?肯定不够吃吧!”季海滨说着又拿起菜单,看着配图说,“就这么薄薄的一层面,和两根炸虾、几片炸蔬菜,怎么可能够吃呢!”
“先吃完再说吧!”乔麦夺走菜单,放回架子上,“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告诉我吗?”
“她是……”手里没了东西,季海滨觉得无处着力,便握住装着冰水的茶杯来回搓,不知该从何评价萧晓,“她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很早就明白未来的一切都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所以在学生时代成绩很优秀,进入职场后也很认真地工作,这在她看来是必需的,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品德。”
“她跟你有着同样的兴趣爱好和理想,对吗?”乔麦问。
“我觉得是,否则,我们不会在一起那么久。”季海滨不小心将杯里的茶水溅到桌上,又用手指抹去,“我们读一样的书、看一样的电影、去一样的地方,尽管在某些观念上并不完全统一,但我觉得,我有任何事都能跟她说。”
“也包括我们的事吗?”
服务生端上了和照片里一样的食物,乔麦分了一大碗给季海滨,帮他把面泡进加了芥末的酱油中:“别想了,我就随便问问。”
“也许会吧!”季海滨看着碗里的那点面笃定地说,“这肯定不够吃啊!”
“呃—”季海滨打着饱嗝儿,不好意思地偷瞄乔麦。
乔麦看着电车进站,另一侧的车门打开,又是一批沉沦在现实与虚构中不得脱身的游客兴奋地把镰仓站填满。
“你很爱她,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她说。
“我对她的爱是一种广义上的‘爱’。”季海滨说。
乔麦无奈地笑道:“我会给自己一段时间来忘记你,我原本以为应该给我们一个机会,但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季海滨找不到留下乔麦的理由,这时杜安宁打来电话,用一副焦急万分的口吻,说着马费不见了,而她听不懂日文。
杜安宁把电话交给船家,季海滨也不懂日文,只好又拜托乔麦,乔麦拿着季海滨的手机听了一阵,僵直住,连季海滨叫她上车也没反应。
“怎么了?”季海滨问。
对方已经挂断,乔麦还死死地抓住手机,全身哆嗦着。
“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乔麦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季海滨,你那个叫马费的朋友,坠海自杀了。”
水警和渔船在马费坠海的区域内搜寻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能找到尸体,船家一个劲儿地向季海滨等人道歉,说马费一分钟前还在说着荤段子,一分钟后就跳进了海里,实在防不胜防。
季海滨和杜安宁、乔麦一起坐在七里滨的沙滩上等到日出,海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江之岛和更远方的富士山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见。
“我应该跟他一起去的。”杜安宁抱住季海滨的肩膀忏悔道,“我不应该拒绝他的。”
“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季海滨接过乔麦递来的手帕擦干杜安宁的眼角,“就算我们所有人都在场,也阻止不了他。”
“他有留下什么吗?”杜安宁问。
“没有。”乔麦说,“我问过船家了,马费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他还有亲人的对吧?”杜安宁说,“我们怎么跟他的亲人们解释呢?”
“实话实说。”
回到东京后,天气一直不佳,闷热却不下雨,空调整日整夜地运行,只能躲在屋子里不外出。
季海滨把马费自杀的消息告诉了他母亲,并将那两份确诊书传了过去,他有想过回去当面解释,但终究不如马费那么有勇气。
马费母亲的冷静出乎季海滨的预想,杜安宁提醒他这可能只是一个母亲在得知失去儿子后第一时间里最无声的悲痛。
乔麦的信息中止在三天前安全回到家后的告知,此后没有任何联络或社交状态的更新;季海滨很想主动询问,但不知能说什么。
一周后,终于下了场大雨,世界瞬间清新。杜安宁突然收拾起行李,季海滨记得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只小登机箱,但现在居然又多出两只超大号箱子,里面塞着满满的物品。
“对不起啊!”季海滨帮忙把杜安宁落下的一些化妆品装进洗漱包里。
杜安宁不明白这冷不丁的道歉,以为季海滨做了什么亏欠自己的事:“干吗道歉?还道歉得这么诚恳。”
“没能帮你完成你的工作。”季海滨说,“我真的做不到,我不想写那些东西了。”
“没关系,都不重要了。”杜安宁来回拨弄着拉链,“现在想想,马费生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拜托我不要再逼你。”
“他当时一定很痛苦。”季海滨说,“还有作品没有完成就选择结束生命,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所以那种疼痛感一定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不是一个胆小鬼。”
“他当然不是胆小鬼,他用最马费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说实话很酷。”
杜安宁没有让季海滨送自己去机场,她觉得怎样开始最好就怎样结束;临别前又问季海滨该不该和那个男人彻底断了联系,季海滨直言自己没有指导他人的资格,因为在另一个剧本中,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那个男人”。
一屋子人走得干干净净,有些还能回来,有些再也不在。季海滨看着马费遗留在电脑里的文档,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突然想见一见乔麦,但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完全不考虑面子的季海滨隔了一天又拨了语音呼叫,依然无人应答。这时他想起上一次回国前夜自己睡在乔麦家的地板上,两人几乎聊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乔麦在那狭小的厨房做早餐,再然后,就是那座立交桥下的公交站,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乔麦,现在看来,怕是要成真了。
然而所谓生活就是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后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只是不知道窗户打开后飘进来的是沁人心脾的花香还是PM2.5。就在季海滨准备凭记忆去浦安找乔麦的时候,突然收到新闻推送,说“七少爷”重出江湖又开始了新的连载,关注人数再创新高。他连忙打开链接,进入小说的连载页面,发现果然是自己的账号发布了更新,但内容显然不是自己所创。
季海滨给王主编打了十几个电话后对方才懒洋洋地接听,当被责问为什么要盗用账号伪造小说时,王主编直接传来合同的照片,上面的签名足够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