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天,支部五位成员才聚齐。黄国帮考虑了一下,这些人可都是父子辈、爷子辈的老党员了,见多识广,在他们眼里,他可能就是个小屁孩。这从与柴付进和柴玉文的短暂接触中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他不想跟他们长篇大论地讲形势,讲意义。他想,形势和意义电视上、收音机上、报纸上、大会小会上,已经讲得够多了,他们不是不懂,而是听得迟钝了,得想用另外的法子去激活它们麻木不仁的政治神经。黄国帮开了个简短的见面会,然后开上探界者,拉上他们到二百里外的省新农村建设试点大狮村去参观。那里原来也是一个穷山沟,但现在,村支部盖得比县委的办公楼都漂亮;家家都住的小洋楼,水泥路通到屋门口;太阳能路灯一直通到县城;村中的公厕都是星级的;文化广场一群妇女正在跳广场舞……加上有山有水,他们像走在大城市的花园里。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羞愧。黄国帮也一言不发。直到回到憨沟荒草没膝的村支部,黄国帮才突然问一句:
“眼气不眼气?”
大家说:“眼气!”
“想跟人家一样不想?”
大家回答:“想!”
黄国帮照破门上擂了几拳,说:“那就把咱共产党员的脊梁挺起来!把铁门镇村党支部这个火车头轰隆隆地发动起来!”他说得激昂慷慨,头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萎靡着的支委们一下子振作起来,连柴付进也吓了一跳,身子一哆嗦,心里说,鳖子,像个整家!
黄国帮拉了柴付进一把,“柴叔,咱俩到外面嗑哌一下。”憨沟人把带有商量性质的谈话叫“嗑哌”,与东北人说的“唠嗑”相近。这是黄国帮到憨沟后学会的第一句土话,他很及时地用上了。他拉柴付进到门外,蹲到墙角起“嗑哌”了一阵,然后回屋开会。他说:“我们今天参观了大狮村。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到2020年,我们中国要建成小康社会。什么是小康社会?大狮村就是小康社会!早在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就强调,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为了让农民富起来,让农村美起来,中央投入了大量资金,光今年用于农村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就有3万多亿。我们憨沟村,进村公路今年也要修起来。需要多少钱?1公里60万,大家可以算一算。国家给钱谁来干?我们自己来干!从今天起,我们铁门镇村党支部的全体成员,就要进入战斗状态。是英雄,是狗熊,就看这次打冲锋!现在,请支部书记柴付进同志宣布大家的分工。”
柴付进也变得极其严肃起来,使劲咳嗽了一声,说:“日他妈,老子这次给老命拼上了,两年后,叫大狮村来咱们憨沟参观!你们哪个鳖子使假劲儿,老子敲死他!”接着他就宣布分工:支书柴付进负责全面,第一书记黄国帮主抓扶贫,村主任高元负责修路,治保主任柴玉山负责危房改造,村文书柴玉文负责村两委新办公地建设。
“我呢?”妇女主任苟桂英说。
“桂英姐,你继续养病吧,身体养好再说。”黄国帮说。
苟桂英说:“你们都在干,让我一个人歇着,什么养病,是给我添病哩么!”
柴付进说:“黄书记,我看叫桂英负责文化广场建设吧。”
苟桂英欢叫起来:“对!我负责文化广场!我在县城闺女家住,学了广场舞,一晚一早都去跳哩,都说我跳得好!”
黄国帮说:“我看行。桂英姐身体不好,到时候物色一个年轻人给你当助手。桂英姐,文化广场建好后,管理和运作也交给你,咱成立个铁门镇广场舞艺术团。这几天我看电视上正播放世纪杯广场舞大赛,到时候咱也报名参赛去,叫咱憨沟也在全国人民面前露露脸!”
大家就躁动起来。柴玉文说:“那苟桂英就成舞星啦!”高元说:“桂英,到时吕老大更不放心你啦,干脆领几个男粉丝回来气气他!”
苟桂英就把手里的一个空矿泉水瓶砸到了高元的头上,说:“呦!像个哥说的话不像?”
黄国帮“啪啪”拍了几下大腿,大家静了下来。“我有个想法。”他咳了一声,庄重了声音:“咱们这条沟,比大狮那条沟深,比大狮那条沟长,沟两边峭壁如画。特别是那一沟涧水,弯弯曲曲,水量也比大狮的大。这里是喀斯特地貌,河里的石头叫石笋,很特别,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都像人一样立着——是不是它们在望山,被沟两边的峭壁迷住了?或者是在享受涧水的拥吻和抚摸,倾听涧水喁喁的情话?幸福得憨憨的石头啊!”
黄国帮突然沉浸在诗里了。他仰着脸,微眯了眼,半张着嘴,似乎也变成了憨沟里的一尊石头。村支部的五位成员也都着了道似的,仰脸,眯眼,张着嘴,无声地望着他。
黄国帮从诗里醒过来了。他挥了一下手,说:“我想把咱憨沟打造成一个旅游景区,憨沟的农户都建成农家乐。我还想把咱憨沟的沟名改一下,改成‘憨石沟’。我想在沟口的崖壁上,刻几个红色大字:憨石沟。两边再刻一副对联:一沟憨石头,羡煞有情人……”
大家充满着向往之情,聚精会神地望着黄国帮的嘴巴,等着那张嘴巴里继续流出他们如梦如幻的向往。但黄国帮顿了几秒后,突然不说了,跑到南头套间,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叠红布,双手捧着走到大家面前,抖开,原来是一面党旗。他把党旗挂在墙上,说:“我提议,我们重新宣誓吧!”他举起了右手,攥紧拳头。大家“呼隆”都站起身,排在他的身后。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
大家跟着黄国帮宣读着誓词,一个个都泪光闪闪,举着的拳头久久不肯放下。憨沟村这五名老党员,最年轻的苟桂英也50岁了,几十年前他们入党时的激情和初心,又回到了他们身上。
散会了。临出门时,柴玉文伸手将柴付进挡了一下,突然停住,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说:“听,听。”他支叉着耳朵听了一阵儿,柴付进也停住脚听了一阵儿,黄国帮也停住脚听了一阵儿。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柴付进用眼问柴玉文。柴玉文轻声说:“回来啦,回来啦!”好像不想叫黄国帮听见。
柴付进似乎会意了,抬步走了出去。
黄国帮还是听见了。只是仍然云里雾里,什么回来了?不懂他们打的什么哑谜。直到他们走出村部,一跳一跳地踩着月月河里的石头过河时,从远处传来一声狗叫,黄国帮才豁然明白。
是丁万驰家老黄狗的叫声。原来它没死,它逃出去两天后又回来了。
黄国帮心里一阵欣慰。他突然再次产生要到丁万驰家里看看的念头。看丁万驰,也看看老黄狗。
看到铁门镇村两委班子重振的生气,黄国帮心里高兴。他送走大家,就站在门口,望那青龙崖。百步外就是峭拔逼人的青龙崖。来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时间、也没闲情逸致仔细端详过它。它上下150米高,东西宽200多米。崖东头半腰处一梭形石隙,一股泉水喷涌而出,像大山在撒尿。泉水跌下来,在崖根冲击出一小潭,如一只斟满酒的酒樽。小潭西边有一缺口,泉水从缺口里流出,顺崖西行,遇一陡岸,北折,潺湲成月月河。崖壁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洞,从洞口挂下寒号鸟一缕一缕铁锈色的尿液。崖壁常年湿漉漉的,长有金钗,石指甲,一串金。就在喷水的罅隙的旁边,离地十来米处,有一个小平台,平台上长一丛灌木,四季青葱,非常茂盛,远看像一头女人的长发,山根儿人都叫它毛毛头。
毛毛头下面崖根处,草树也很茂盛。大憨在那里放羊,他不时地到水潭里汲一筒水,然后去“下雨”。但他的波尔山羊不满足于吃崖根儿的草,总把头望着崖壁上的毛毛头,然后“咩咩”叫两声,顺着崖根儿走两趟,立起后腿,用前蹄在崖壁上“哗啦哗啦”地扒几下。它是想爬上去吃毛毛头上的树叶,那么绿、那么嫩的树叶啊,肯定香死啦!它口里的涎水从这棵茅子扯到那棵茅子上,不得不到潭里喝两嘴水漱漱口。
“大憨哥!”黄国帮喊。大憨听见了,撒着欢儿往这里跑。一边跑一边打他的唧筒:“下雨,下雨!”在他喷出的水雾里,黄国帮看见了一条小小的彩虹。
“大憨哥,替我看着门,我到簸箕湾去一下。”现在村部里放东西多了,不仅有他的行李,还有贫困户档案卡。破门,光用锁是锁不住的。
大憨就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村委会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