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桃熟了。黄国帮开上新买的金色“探界者”越野车去“吻”桃子。先吃,后摘。他吃得“哏哏儿”地打嗝;摘了一大兜子,一称,20斤,准备回家多多地“吻”她。车走到一个沟口,“驴”脾气上来了,汽车“吱溜”一声拐进了沟里。兰爱叫起来:“皇上皇上!走错路啦!”他说:“不错!再多看个景点。”
“别看了!回家吧,我都累了。”
“累了你就呆在车上,20斤桃子呢,还有果汁、鸡腿,你吃成个贾玲算啦!”
兰爱说:“我吃成个衡越。”
黄国帮说:“你吃成个杨贵妃吧,杨贵妃体重300斤。”
兰爱就握起柔软的拳头在黄国帮的脊梁上捶起来,说:“那我天天让你背我,考验你对我的爱情。”
两人说笑着,汽车就钻进了沟里。
他就看到了那个字。
这是水北市山南县一条很荒凉的山沟。一条坎坎坷坷的土路,顺着一道涧弯曲着,一共12道湾,每道湾都是弧形,如月,所以叫月月河。河水很清澈,嘻嘻浪笑着撩拨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石头们都拟人而立,傻傻地站着,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又不敢张狂,就站成了一河风景。
一阵重机枪的“哒哒”声,迎面驶来一辆摩托。骑摩托的是个黑不溜溜的小伙子,光脊梁,印着麦当娜头像的白汗衣搭在肩上,两只膀子上各爬一条青龙。黄国帮将汽车停下来,伸头问道:“兄弟!这条沟有名字吗?”
小伙回答:“有!”
“叫啥?”
“憨沟!”
“为啥叫憨沟?”
“沟里出憨子!”
黄国帮有点儿失望。这沟里人真没想象力,为啥叫憨沟?一沟憨石头嘛!多有诗意的名字啊,咋能说沟里出憨人才叫憨沟哩?把个青山绿水的山沟给糟蹋了。他想,这是个诗眼,今晚上的诗像个胎儿般开始撞击他的艺术子宫了。
走了一里多地,路面有点宽了,能错开车了,绷着的神经松了松。一辆蓝色皮卡迎面开来,双方稍一减速就错过去了。不想就在这一松弛间,汽车前右轮一下子栽进了一个坑里。他仗着开的是越野车,马力大,就放到一档加油门。强大的后加力让汽车的屁股翘起来,想栽跟斗,前右轮把坑里的砂石刨飞出来,击打在汽车底板上。黄国帮下车看了看,不敢再开了,土坑越刨越深,前保险杠快挨着地了。他一时焦急起来。这荒山沟里,一天不一定遇见三两个人。看看表,快11点了。他头上的汗流了下来。叉腰朝前方望望,不见人影,不见村庄,只见几只飞鸟掠空飞过。又往后望望,咦?那辆蓝色皮卡已经跑出一二百米远了,这时正在调头,“突突突”冒一股黑烟,朝着他的车跑来。皮卡跑到他的探界者前头,停下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瘦筋筋的,蓝汗衣,穿一条迷彩裤。他从车箱里拿出一节钢丝绳就往越野车的牵引钩上挂。
黄国帮说:“谢谢谢谢!”
小伙子像没听见。黄国帮又问:“是复员兵?”
小伙子回答:“复原好几年了。”说着跳上了自己的皮卡,踩油门。黄国帮赶忙也上车,打火,挎档。两辆车一起哼一声,皮卡排气管里又“呼”地冒一股黑烟,黄国帮的探界者就冲了出去。
“谢谢谢谢!”黄国帮感激地叫着。小伙子仍像没听见,跳下车,去收他的钢丝绳。然后上车,调头。调回头后,才说:“前边还有俩坑。”脚刹一松,蓝皮卡就一溜烟地朝县城跑去了。
黄国帮望着远去的皮卡,觉得这小伙子脾气怪怪的。
金色探界者头点屁股蹶的,继续往前爬。山沟越来越宽,平坦处开始有人家,有几处水泥平房,还有两座红瓦顶、大玻璃窗、别墅式的楼房。但大部分都是陈旧破烂的草房。原来这条沟是一个村子,但村名不叫憨沟,叫铁门镇村。憨沟沟口原来有一个石门,门额上刻两个大字:“铁门”,铁门外是一个村子,就叫铁门镇,憨沟因此得名。但1993年修312国道时,铁门镇村连同沟口的铁门都被冲掉了,只留下一个村名还在沿用。铁门镇的唯一遗迹,是憨沟沟口左边的石壁上,雕刻了一个巨大的石锁,当地百姓叫“青山锁”,是锁青山的,也是锁憨沟的。憨沟12道湾对着12个山窝窝,一个山窝是一个自然村。再往里走,就到了沟的尽头,一座大山堵在了那里,看似“山穷水尽疑无路”了,但走到跟前一看,月月河顺着山根儿左拐,在河的东岸形成了最后一个山窝窝,也是最后一个自然村,村名就叫山根儿。憨沟12个自然村,11个都在月月河的西岸,只有山根儿村在东岸,西面是河,东、北、南皆铁壁如削。黄国帮下车,过河,进村。村子里都是低矮破烂的茅草房。有两头骨架瘦小的老牛,在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有几只山羊,在散漫地啃着草;有几只芦花鸡,在忧伤地叨着虫子。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子坐在一个石头上,低着头不停地嘿嘿笑;另一个比她更脏、几乎赤身的男子拿一根树枝,不停地抽打着路边的一块石头……黄国帮一边走一边惶然四顾,仿佛走在远古的一个原始部落里。突然,路边的草丛一动,一个疤瘌眼儿弓着背从他的身边“呼扇”站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疤瘌眼儿慢吞吞地勒着裤腰带,一股热臭从他的脚跟处飘过来,显然是在拉屎。黄国帮看他有40来岁,就喊:“大哥,你忙啊?”
疤瘌眼憨声憨气地说:“你是信主哩不是?”
黄国帮感到很突兀,茫然地问:“啥?”
疤瘌眼手抚左胸,说:“感谢主。阿门!到屋里坐坐?”
黄国帮顺着疤瘌眼的目光望去,这才看到左边一丛毛竹后面有一座破草房,草房的门框上一副春联刺眼的红:“神恩浩荡,春色春光春似海;天主高悬,福天福地福如山。”横批是:“神恩及第。”
黄国帮朝前走了几步,那座房子的整个轮廓就推到了他的面前:茅草顶,土坯墙,几根棍子支着,有摇摇欲倒之势。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仰脸望天,怀里抱一根竹竿棍,一看就是一个瞎子;房山头处有一只羊在叼树叶子吃,一个岁数比疤瘌眼大点儿的男子只穿一件烂裤头,脊梁晒得像块铁,把羊当成了玩伴,弓着腰,望着羊笑,一面拿一个竹竿唧筒往羊身上射水,看见黄国帮嘻嘻笑道:“嘻嘻嘻,下雨,下雨。”显然是一个实心傻子。黄国帮走到门口,伸头朝屋里看看,靠后墙垒一个土坯神台,神台上方贴一张十字架;房子两头各有一张土坯床,几只泥巴缸。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山村农家的标配。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门边有一根支墙的杠子,黄国帮扶了一下。疤瘌眼赶忙叫起来:“别碰别碰!碰掉墙就倒了。”
黄国帮吓了一跳,赶忙松手,往一边跳了好几步。他望望门框上的对联,有点发愣:神恩浩荡,不知浩荡到这家宅子的哪个地方了?
“一家三口人?”他问。
“我妈,我哥,我。”疤瘌眼掰着指头回答。
憨沟,真是名不虚传,出憨子。这是一个因残障致贫的典型家庭。
“到屋里坐坐?”疤瘌眼又说。
他哥哥就跑过来把瞎妈拉起来:“起来!客!”他把母亲屁股底下的破凳子抽出来,往黄国帮屁股上擩:“坐!坐!”。山里人热情,就是智障,这品性也顽强地驻守在他们的基因里。黄国帮不由地抚住了憨人的肩膀,动情地拍了拍:“不啦,我到那边看看,啊?”
疤瘌眼说:“到屋坐坐么!”
老太太也喊道:“大憨,烧茶!”
大憨扔下凳子,就往灶屋跑,立刻就传来“哗哗”的舀水声。
老太太喊道:“憨子吔!添一瓢水就行啦!”
黄国帮说:“不啦不啦,我到那边看看。”
疤瘌眼说:“今儿是礼拜六,明天礼拜日,你明天来吧,明天马神父来传道哩。”
“在哪儿传道?”
“呶,就在那儿。”疤瘌眼往右拐了几步,指着说。
黄国帮跟过去,顺着疤瘌眼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了那个字。
是一个很普通的字。
就是“黄国帮”三个字中间那个字:国。
不过,这里用在了很神圣的地方,用在了一看见它就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
这是一块招牌:中国共产党柿树坪乡铁门镇村支部委员会。
招牌挂在右前方一座土坯小院的门前。小院的门楼坍塌半边。站在院外,可看见院里有四间红色机瓦房,房脊上骑个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有三个高音喇叭,只是电线的断头耷拉在房坡上,说明高音喇叭已经好久没响过了。院里荒草半人深,一条踏倒的草径直通机瓦房的门口。
“这是你们村支部?”他问跟在身后的疤瘌眼。
“大队部。”
“噢,大队部。你们信主的就在大队部念经?”
“啊。”
“那,大队部的人呢?”
“柴玉文也来。”
“柴玉文是谁?”
“柴玉文是大队文书。”
“他也来念经?”
“来办公么。”
“大队支书呢?”
“支书不来。人家有手机,坐在小洋楼里,有事了,手机一按,唧唧唧唧……”
黄国帮是拨开荒草才看清了那块牌子的。“中国共产党柿树坪乡铁门镇村”几个字斑斑驳驳,但还看得清;下面“支部委员会”5字大概离地面太近,被溅起的泥水污蔑得模模糊糊。黄国帮特别注意到了那个“国”字,右边那一竖不见了。这猛地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他上小学那一年,刚学写自己的名字,把“黄国帮”的“国”字右边那一竖写掉了。爷爷在他头上拐了一巴掌,说:“国失一帮,不乱就荒。你小子,想祸国殃民啊!快补上!”他就把那一竖补上了。爷爷又叫道:“描粗一点儿!”他就又描了两下,把“国”字右边那一竖描的又粗又黑。爷爷捋着胡子笑起来:“呵呵呵!这叫国强民富。以后千万不能写错了。”以后他就经常练习写那个“国”字,他觉得,在所有汉字中,“国”字是他写得最熟练、最流利、最美的一个字,每次写,他都严肃了心情,写得端端正正。
他的名字是爷爷起的。爷爷解放前当过私塾先生,活着该有一百二十岁了。
黄国帮在那块招牌前站了很久。他盯视着那个剥落了右边一竖的“国”字。“国失一帮,不乱就荒。”他至今也不知道爷爷的这句典故从哪里来。但他知道它的意思,从小就知道。其它字可以缺横少竖,但“国”字不行,“国”字缺横少竖叫国破家亡。黄国帮望着“国”字联想了很多。爷爷当年说的“国失一帮”,似乎不仅仅只指一个字,而是有更深的含意。他还没见过如此破败荒凉的村庄。铁门镇村的基层政权哪里去啦?这就是铁门镇村的党支部吗?铁门镇的党员们都在干嘛?他觉得,一个国家的基层政权,就是国之一帮,凡是基层政权缺失或瘫痪的地方,必定是民生凋敝,社会混乱。“国失一帮,不乱就荒啊”!黄国帮望着山根儿村,望着疤瘌眼的家,心里有些发冷,但接着就有一股火在胸腔里热热地燃烧起来,烧得他脸颊通红。他在大二时入的党,入党的誓词十多年来几乎从没有想起过。但此时,他竟一下子一字不拉地想起来了。他觉得有一付重担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平时也没怎么觉得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但这一刻,突然唤醒了他的共产党员意识,觉得眼前这一切,是对共产党员的羞辱。
兰爱没过河。她下山时已换上了高跟鞋,踏着石头过河不行。但她站在河这岸,把村子里的情形也都看在眼里了。黄国帮从河对岸回来,阴郁着脸,兰爱伸手拉他上岸,他也不递手。兰爱也就不敢多说话,一直走到车边,兰爱才心不由衷地说:“我的天!这里咋这么穷啊!”
黄国帮仍不说话。他打开后备箱,把桃子倒出一半,然后将里边吃剩下的面包、鸡腿、牛肉干、可乐、橙汁……统统拿了出来,装了两塑料袋,提过河去。疤瘌眼接过东西后,眨着独眼连连说着:“感谢主!感谢主!”这又让黄国帮心头猛地一疼。
疤瘌眼的哥哥大憨已经把茶烧好了。他比弟弟傻得很,是实心傻子。他端了一碗开水,撵出来,一直撵过河,追着汽车跑了好远。黄国帮只顾开车,目光朝前,没看见。后来兰爱叫起来:“你看你看,那个傻子给咱送茶哩。”黄国帮才从倒车镜里看见了追着汽车跑的大憨。但汽车已经跑出半里远了,无必要停下来了。黄国帮心里有些不忍,汽车的速度也就犹犹豫豫的。又走了2里地,黄国帮突然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兰爱拿过钱夹看了看,说,不多了,300多点儿。”黄国帮“哧”地一声就把车调了头。
车又回到了山根儿。他要过兰爱的钱夹,把316块钱全部掏了出来,向对岸走去。
憨沟中间一个最大的山窝子,旧社会出簸箕,叫簸箕湾。黄国帮开着金色探界者,开到簸箕湾处,看到村里有一座两层红顶小楼。他想起疤瘌眼说的:“支书不来。人家有手机,坐在小洋楼里,有事了,手机一按,唧唧唧唧……”这是不是村支书的家呀?他好奇,就把方向一打,向村里开去。兰爱叫道:“又往哪儿拐啊?天都快黑啦!”黄国帮不说话。兰爱揶揄道:“哟,当诗人了,玩深沉哩。”
黄国帮把车停在了小洋楼前。小洋楼有一个不小的院子,红色烤漆大门,大门外两只50来公分高的石狮子,高高的院墙里传出“哗哗”洗麻将的声音和鼎沸的笑声。黄国帮没多看小洋楼,倒是把目光倾注到了小洋楼左边斜对面的两间破烂的茅屋,比疤瘌眼的茅屋还破烂;门口有两个穿得又脏又破的小女孩,有一个无腿的男子脊梁上背了一捆柴用双手在地上爬着,爬过小洋楼的红漆大门,爬向那座破屋。有一条瘦长的黄狗跟在他的身后,望着黄国帮的汽车凶恶地叫了几声。破屋离小洋楼仅20来米远。小洋楼是村支书的家吗?那么,广播上、电视上、报纸上,天天都在喊扶贫,喊奔小康,在他的家门口住着一家这么贫穷、这么困难的人家,作为一个党员,一个党的支部书记,他听不见吗?他看不见吗?他忍心吗?他不感到羞耻吗?要么,就是他那颗共产党员的心麻木了,或者,由红变黑了……
“快走吧!你看太阳落到山那边了!”兰爱急道。
黄国帮有点不舍。他想下车去帮那个男人把柴背进屋里。
兰爱拉他一把:“爸还在家等着你吃药呢!”
黄国帮这才急了。他望一眼落日,山路不好走,大白天的都差点儿趴窝,天一黑,恐怕摸不出去了。他赶快调头,金色探界者就亢奋地冲上了月月河边坑坑洼洼的土石路。
但是,深山里的天黑得快,刚走出二三里地,憨石沟便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住惯了,黄国帮和兰爱都没见过这样的黑,密密实实,有一种坚硬的质感,好像用刀都劈不开似的。黄国帮打开车灯,车灯的光柱也没有在平原上那么弥漫狂放,而是狭小的一个洞洞,畏畏缩缩地跳跃着,时刻都会被黑暗淹灭似的。
黄国帮急于想冲出沟口,心里有点儿慌。前边离沟口还有二里路,是最窄的地方。拐过一个陡湾,有两个野猪正在山坡上啃树,看见车过来,调头朝山上跑去,“哗哗啦啦”滚下来几个石头,同时,那颗被啃的茶碗粗的小树也倒了下来。黄国帮慌忙打方向躲避,树冠还是砸到了车上,金色探界者一头扎在地上,不动了。不是树砸的,而是右前轮栽到了一个坑里。这个坑黄国帮是看见了的,他本来要躲过去的,但树倒下来了,他本能地向右一打,右轮就栽进去了。那坑很深,前保险杠一下子扎进了土里。车灯倒没有灭,兰爱看见了那两个朝山上逃跑的野猪,野猪又蹬落几枚石头,都不大,滚下来,砸在了汽车上,很响。
这可咋办啊!
黄国帮和兰爱都下了车,趴车头底下看。这个坑离河沿儿很近,亏得前车杠触地了,不然再朝前半轮,就掉到河里去了。黄国帮吓得冒了一头汗。兰爱也吓得腿一软,趴到了丈夫身上,呻吟一声:“我的妈呀!”
“打110吧?”兰爱说。
黄国帮摇摇头:“一百多里啊,黑灯瞎火的,好意思麻烦公安大哥啊?”
“那咋办啊?”
“要是有台拖拉机拖出去就好了。”
“到哪儿弄拖拉机去啊?”
是啊,到哪儿找拖拉机呢?黄国帮又摇摇头,叹口气。车灯暗了一下。兰爱说:“车灯关了吧,别叫蓄电池没电了。”黄国帮就拉开车门,伸手关了车灯。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救星:一点星光在沟口处闪烁,接着就传来“哒哒哒”的重机枪声。这声音他们白天听到过。是那个臂膀上盘了两条青龙的青年下班了吧?有人就有救了!
等到那辆炸街摩托驶到几十米远时,黄国帮打开了车灯。
正是那个青年。黄国帮远远地就打招呼:“兄弟!下班啦!”
青年减了车速。他没有理会黄国帮,而是歪着头看前边倒在路上的树。是棵栾树,茶碗粗,树根在山坡上边两米处,斜插下来,树冠担在汽车上,把路右边不到一米宽的路面拦死了。他这才把摩托一歪停了下来。
“咋鸡巴整哩?”
黄国帮连忙掏烟,殷勤地递上去:“吸烟,吸烟,兄弟!”
青年接过烟看了看,是软包大中华。他望一眼崭新的汽车,又望一眼黄国帮,最后打量了兰爱几眼,说:“有钱人啊!”
“吸着,吸着!”黄国帮打着打火机,双手捧着往青年嘴边擩。青年吸了一口,把烟憋在嘴里,很内行地品,然后吐出来,剧烈地咳嗽两声,说:“我靠!假烟。”
黄国帮就很尴尬,说:“哎哟,我也不知道真假。我不会吸烟,专门买两盒装口袋里敬朋友的。”
青年继续吸,说:“嗯,这叫烟假情义真,不吸是龟孙。哈哈哈哈……”
黄国帮说:“兄弟,你是当地人,请你帮帮忙,找个拖拉机给车拖出去吧。”
青年这才弯腰看了看,直起身,说:“黑更半夜的,上哪儿去找拖拉机呀?”顿了顿又说:“不过现在是金钱社会,你给钱,我去给你找去!”
“钱,钱……”
黄国帮作难了,哪还有钱啊?带的钱全部都给疤瘌眼了,一分也没有了。
“我不多要,给三千块就行。”
黄国帮乞求道:“兄弟,我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啊。帮帮忙,交个朋友。”
青年说:“拖拉机哼一声也得4两油,那油是人家用屁股换的呀?”
家伙说的也在理儿。可他们身上确实没钱啊!黄国帮除了一脸乞求的眼神,便无话可说。
青年却以为他们开着这么高档的车,穿得这么时尚,脸皮儿养得这么又细又白,吸着大中华香烟,哪像没钱的主儿啊?吝啬鬼,舍不得出。“好,没钱,没钱你们就在这儿过夜吧。”
他作出要走的意思。看黄国帮仍不吐口,走到摩托跟前就又停下来,吓唬说:“这山沟里人野,夜里你们可得小心啊!”
黄国帮说:“我看山沟里的人都挺好的,就连憨子都对人挺热情的。”
青年说:“那是你眼瞎啦!告诉你兄弟,这憨沟里的人,往上追五代,都是山外逃进来的杀人犯!”
说得兰爱身上一激灵,连忙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不会吧?”黄国帮说。
“不会?”青年掀开摩托座,刷地一声抽出一把一尺多长、明光闪闪的刀来。
兰爱吓得尖叫一声,黄国帮身子也抖了一下,搂住兰爱往后退了几步。
青年举着刀走过来,用指头荡着刀锋,擩到黄国帮的脸上说:“你看,锋利不锋利?蒙古刀,成吉思汗用过的。”
这时,黄国帮突然就不害怕了,而是血脉贲张起来,他盯视着锋利的刀锋,在谋算着:这是一把砍刀,不是刺刀。若果这家伙朝着他的脑袋砍下来,他要将身子猛地向右边一闪,同时伸出左臂,狠磕他握刀的右手臂,跨步,转身,夺刀。虽然他没有他壮实,但他们是两个人,妻子会帮助他。他使劲捏了捏兰爱的手。兰爱似乎也理解他的意思,回捏了他一下。
青年阴邪地笑了笑,转过身,朝汽车左边走去。他挥起弯弯的蒙古刀,只一下,就把拦路的树干砍断了,抱着树干一磨,“嗵”一声撂倒了黄国帮的汽车上。然后举着刀又走到黄国帮和兰爱跟前,说:“看,锋利不锋利?砍人也一样,只一刀,人头落地,嘴呱嗒、呱嗒、呱嗒……”他呱嗒两下嘴,哈哈大笑着走回摩托,将刀放进座底下,“叭”地合住,伸腿跨上,扭头说:“听说过没有?前年个,南海发生了一起抢劫案,5个大陆青年,把一艘台湾渔船上的老板一家给杀了,然后开上船往印度尼西亚跑,准备把船连鱼一起卖掉,5个人分赃。5个人,其中两个人都是俺们憨沟的!”说完,脚下一蹬,车把一拧,炸街摩托就冲过金色探界者,冲进了黑暗里,“哒哒哒”的重机枪声把憨沟里的黑暗都震碎了——原来是满沟的萤火虫被震飞了起来。
黄国帮和兰爱松了一口气。但根本问题还没解决呀,真的要在这山沟里过夜吗?会不会发生不测?这匪性十足的小子会不会半夜里纠合一帮匪徒来抢劫?
正忧愁着,就又看见沟口传来了星光,这次是两颗,显然不是摩托,是汽车。黄国帮立即就想到了白天遇见的那辆蓝色皮卡,那个怪怪的复员军人。希望真的来了!
真的是那辆蓝色皮卡!黄国帮很激动,向前接了好远。小伙子停住车,探出头问:“怎么,又抛锚啦?”黄国帮说:“前车杠扎土里了,这次皮卡怕拽不出来。”“我看看。”
小伙子把车开到金色探界者跟前,下车,趴在车头处看了看,起身,到自己的车上,打开工具箱,拿出油压千斤顶。他趴到金色探界者车底下,支好千斤顶,揿动手柄,金色探界者头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前右轮当然也提起来了。当前右轮提起的高度超过路面时,小伙子跳到了河里,摸了几块石头。他就站在河底下,将石头往车轮底下塞。塞实在了,爬上来,缷千斤顶。他把千斤顶放回工具箱,站在金色探界者前面,示意黄国帮上车。金色探界者启动了。小伙子站在灯柱里,左打,左打,右打,前进,前进,前进……这一切都是无声的,就是“左打左打、前进前进”他也是只打手势,不说话。金色探界者缓缓地向前蠕动。小伙子转身迅速登上自己的皮卡,发动,倒车。因为这里路面很窄,无法错车,所以他必须后退,黄国帮的车才能前进。
蓝色皮卡一直退了二里多地,退到了沟口,退上了312国道。黄国帮的金色探界者从山沟里爬出来,爬到312国道上。一下子亮堂了,他看到了远处的灯光,看到了312国道上发光的柏油路面。他推开车门,下车,上前去感谢复员兵小伙。可是,蓝色皮卡已经钻进了憨沟,只看见两个红色的尾灯一闪一闪的,越闪越小,越闪越小……
回家的路上黄国帮一言不发。那一晚他没写诗,第二天也没写。兰爱揶揄他:“哎,皇上,不写诗啦?”他幽幽地翻她一眼。兰爱便不敢再多嘴,起身去洗桃子,一边嘟哝道:“看看憨沟,把人也看憨了!看完桃花算了,非要再多看一处景致,这下可好……”她用一个圆形小托盘,托了3个又大又白的五月鲜桃,桃尖歪着,鲜红鲜红,像女人撒娇时嘟着的嘴唇,水北人叫“歪嘴五月鲜儿”。她坐到黄国帮身边,紧紧地挨着,想逗他高兴,想唤起他诗人的情愫和浪漫。“亲爱的/当我成熟了的时候/请多多来吻我!来,吻吧,吻吧,亲爱的……”她拿起一个桃子擩到丈夫唇上。她自己的唇也嘬着,舌尖在唇里色情地蠕动着,仿佛擩到丈夫唇上的,是自己的唇一样。
可是,黄国帮把桃子推开了。
他一直郁郁寡欢,带回的桃子一个也没“吻”,一大半都烂掉了。
他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堵着。是那个字吗?“国”字?他曾想,回去后给铁门镇村党支部做一块新招牌送来。可是,疤瘌眼呢?还有,那个双手在地上爬的瘫子呢?还有,招牌换了,铁门镇村的党支部会回来吗?还有,他想到了那晚掣出大刀威胁他们的那个青年,想到了那晚的黑暗——对啦,还有——憨沟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