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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鸟叫,沉长悲怆,阴森恐怖,是一种号哭。而清晨的鸟叫,清越欢快,是一种歌唱。黄国帮一直到天快明时蚊子少了才睡着。但鸟开始歌唱了,斑鸠是主唱:“咕嘟嘟,咕嘟嘟,谁来啦?你姑父!”黄鸬鸬接着就唱:“嘀溜溜,嘀溜溜,姑父是个大肉头!”成群的麻雀就“嘁嘁喳喳”笑起来。喜鹊鼓掌叫好:“佳!佳!佳!”而绣眼呢,绣眼不慌不忙地敲着架子鼓给它们打节奏:“嘁——嘁嚓,嘁嘁嚓嚓!嘁——嘁嚓,嘁嘁嚓嚓!”

这是鸟们在开音乐会呢!住在城市里,是绝对听不到这么美妙的百鸟和鸣的。黄国帮虽然眼皮子涩沉涩沉,但睡意一下子被鸟们叼跑了。他瞪着眼听了一会儿鸟叫,“呼扇”坐起来。他想起今天要到县里开会的事,早点起来做饭吧,可别叫晚了。

其实天已经大亮了,只是山高,还没看见太阳。黄国帮到月月河里去洗脸。河水清凉清凉,“哗哗”地流着,撩一把,像捧起一握光滑而亮丽的锦缎。他把这握锦缎捂到脸上,他突然感到了异常:脸皮很粗糙,木木的。他过河,到越野车边,扳过倒车镜看。他吓了一跳:一脸红瞎瞎的疙瘩,都是蚊子叮的,整个脸都肿起来了。他是单位里有名的小白脸,现在脸上却像赖蛤蟆皮。黄国帮抬手照脸蛋上拍了拍,把嘴使劲儿闭了闭,是一种无畏的、坚定的、要接受挑战的意思。他没有为自己的脸惋惜和悲伤,而是有一丝豪迈从心底升起。二十一世纪的共产党员黄国帮,此时切身地体会了什么是革命,什么是牺牲。他崇拜老一代共产党人的轰轰烈烈,敬仰他们的奉献,羡慕他们的牺牲,有浓厚的英雄情结。但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生活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整个国家,整个社会,都温室化了。他至今保存着两只大木箱子,木箱里盛满布娃娃,毛毛熊,钢铁侠,奥特曼,小汽车,挖掘机,机枪,坦克,飞机,魔方……从弹簧发条驱动,直到无线电遥控,世界上所有的玩具,他都有了。两只大木箱子,是他童年和青年的成长记录啊。他常常望着两只大箱子苦笑。儿时的幸福,变成了他成年后的失落。他有时会打开箱子,拿出机枪,“哒哒哒”扫射一阵,遐想道:这要是挺真枪……要是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打日本……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将军的;或者是牺牲了,当烈士也行,伟大的烈士……

但他生活在温室里,他的机枪是假的,他的飞机坦克只是唤起他壮怀激烈的玩具。

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来到了憨沟,来到了扶贫第一线。正像朱书记说的,这是一场硬仗。他已经看到了山头上碉堡林立,他刚一冲锋,就负伤了。他的脸肿的很难看。但他很骄傲,很豪迈。看电视剧时,他一看到战士头上裹着纱布、只露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还要端枪向前冲锋的画面,他就感动得热泪盈眶。现在,他也负伤了,伤在头部。他不觉得丑,他觉得是一种荣耀。所以,今天的会他还是要参加的。

黄国帮返回村部,生着煤油炉,熬大米粥,大米粥里煮俩咸鸡蛋。这就是今天的早餐了。

传来远方的狗叫声。是簸箕湾那个无腿男人的狗,他听出来了。是又有人到柴付进家搓麻将去了?还是昨晚的麻将场刚解散?他惦记那个无腿男人。他肯定是憨沟里最困难的贫困户了,他的双腿是怎么弄丢的?家里怎么个困难法?他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心头滴溜溜的疼,想过去问问,到他屋里坐坐。但没时间。那么,今天参加完县里的欢迎会后,一定去他家看看。

黄国帮思考着的时候,锅里的粥就溢了,把煤油炉也扑灭了。本来煮了两碗粥,溢得只剩了一碗,而且一股子糊味,还夹生。他想着要去看无腿男人的事,就失急慌忙地吃饭,吃完饭开上车就走。走到簸箕湾,看见了柴付进的小洋楼。柴玉文手里拎一根棍子,一拐一拐地往小洋楼门口走。卧在斜对面的老黄狗看见了,“汪”一声就扑了上来。柴玉文轮着棍子,往门口退着,一边骂:“勒死你个鬼孙!勒死你个鬼孙!”屁股一撅,把红漆大门顶开了,“哐”一声关了大门。老黄狗立起来在大门上抓了几爪子,乌嘴头抵着门槛嗅了嗅,然后扑甩着尾巴,回营向主人报捷去了。它的主人——那个无腿男人,就扑瘫在自家门口,望着这边,吟吟地笑着。

黄国帮的金色探界者在簸箕湾顿了一下,他看完了这一幕。一种要到无腿男人家里看看的欲望,突然敲了一下他的神经。他瞭一眼金色探界者电子屏上的时间显示:“7点15分。”原来时间早着呢!山南县共有217个村级政权,其中187个贫困村。也就是说,这次共派驻村第一书记187名,其中省派4名,市派25名,县派158名。县派好说,近;省派和市派的几百里,得一俩钟头往这里赶。所以今天的会议定在上午9点40准时召开;会议时长25分钟;10点零5分散会,各乡领人;11点前进村,进村时间要准时上报县扶贫办……真是打仗啊!

9点40分开会,那么,现在才7点15分呢,离开会时间还有两个钟头25分,而憨沟到县城,也就是一个钟头的路程。也就是说,还有一个钟头25分的空余时间。黄国帮就缓缓地把车调了头,向柴付进——当然也是无腿男人的门口开去。

黄国帮下了车。蹲在无腿男人门口、眼睛总是瞪着柴付进的小洋楼的老黄狗,“喝喽”一声闷吼,向黄国帮扑来。它认得他是一个干部,昨天到支书柴付进家里去了。他手里没拿棍,怕他屌的,咬死他!它就肆无忌惮地扑到了黄国帮身上。这家伙身子细长,前夹膀却很粗壮,立起来比人都高,呲着白牙,特怕人。黄国帮身子趔了一下,伸胳膊护自己的脸。老黄狗没有扑住他的身子,两条前腿落到了地上。但它敏捷而机智,落地的同时,它的大嘴呱子就“咣哧”一声啃住了黄国帮的脚脖子,而且咬着不丢。黄国帮尖叫一声,他求救地看坐在门口的无腿男人一眼,无腿男人却坐着不动,望着他吟吟地笑。幸亏柴付进的大门“哐嗵”一声打开了,柴付进、柴玉文、高大志、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拎着棍子冲了出来,四棍齐下,老黄狗松了口,却不退缩,凶恶地往四个人身上扑。人被咬伤了,而且被咬伤的人是扶贫第一书记。柴付进们便站到了道义的制高点上,也不退缩,而是勇猛地抡圆了棍子,朝死里打,好几棍都打在了老黄狗的脑袋上。但狗是铜头铁腿豆腐腰,它的脑袋不怕打,还一个劲儿往上冲。后来柴付进一棍子敲到了它腿上,它的前腿就瘸了,“刚唧刚唧”叫着跑了。可它不往家里跑,却朝直向山坡上跑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聪明得像上过大学似的。

人们追到了无腿男人的房后,看看追不上了,拐回来,围着黄国帮。黄国帮坐在地上,脚脖子上6个牙印,沁出6个血豆,像戴了副红玛瑙脚串。这是隔着裤子咬的,不隔裤子,可能就露出骨头了。

“呀呀呀!咬成这啦!”几个人夸张地叫着,就围向了无腿男人。

无腿男人坐在门口,嘴里叼了一根烟,若无其事地望着远处树上正在对唱的一对斑鸠:“咕嘟嘟,咕嘟嘟,谁来了,你姑父!”

“丁万驰!你看看,给黄书记咬成啥了!”柴付进手里的棍子敲着地说,激愤得似乎要敲到丁万驰的头上。

丁万驰很不屑地把头迈向一边:“那又不是我咬的。”

“是你狗咬的!”柴付进吼。

“是狗咬的你找狗去。”

“狗是你养的,你得负责!”

丁万驰翻柴付进一眼:“我负啥责?”

柴付进说:“你得给黄书记看病治伤。”

柴玉文说:“还要出精神赔赏费、务工补贴费、家属陪护费。”

丁万驰喊道:“玲玲,你过来!”3岁的小女儿丁玲玲就跑了过来,丁万驰指着说:“支书,我没钱,你们把我小闺女捞去卖了吧。够不够?不够把我家三闺女也捞去。”就朝院里喊:“珍珍!珍珍!”

柴付进气得哆嗦着嘴:“你你你……”

黄国帮瘸着腿走过来,说:“算啦,支书,伤不重,我自己到医院打支破伤风针算啦。”

高大志插了一句:“得好几针打哩,一针好几百块!”

柴付进说:“算啦!不跟他磨嘴皮子,打电话,叫派出所来吧。”他说着就掏出手机拨号。

黄国帮低声劝道:“柴叔,算啦,别打,别打。”

但柴付进不理会他,仍然拨着号码。立刻拨通了:“喂!赵所长!”

电话那头说:“我不是赵所长,我姓张。”

柴付进说:“嗷,张所长!我是憨沟柴付进哪!”

“柴书记!我一听像驴叫,就知道是你。赵所长到县里参加扶贫第一书记欢迎会去啦。你说,有啥事?”

柴付进说:“张所长,我们村的第一书记刚才叫狗咬住了……”

“哎哟!这可是个很严重的事!谁家的狗?”

“还有谁家的狗?丁万驰的!”

“又是他的狗!那次我也差点儿叫它咬住。人们都说,你们憨沟村有两霸。一霸是你柴付进,一霸是丁万驰的老黄狗。”

柴付进说:“你鳖子瞎说。我当了40年支书,叫一条狗欺负的抬不起头,我算啥霸?”

张副所长说:“我日他妈,丁万驰的狗可真恶!它真的咬住第一书记了?”

柴付进说:“这事我能骗你?你带俩伙计来处理一下。”

“行,我这就过去。妈的,第一书记刚下来,就叫狗给咬了,叫县里咋向上级交代?”

柴付进朝旁边移了几步,压低声音说:“张所长,把枪带上。这狗光伤人,我看是疯了,这次一定得弄死它!”

“行!我跟赵所长沟通一下。20分钟后到你那里。”

黄国帮听见了柴付进电话里的声音,听见了张所长说赵所长到县里参加第一书记欢迎大会的话。他掏出手机看时间:8点30分。9点40分准时开会,还有1个钟头零10分的时间,是足以赶到会场的。但他决定不去了。也许会受到县委或市委的批评,会受到组织部的处分,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要保护丁万驰,保护那个无腿的男人。他知道这个男人肯定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的心里一定装着太多对人世的愤懑,他可能是憨沟里最穷的人,比黄善家还穷。他不愿看到他再受伤害。

高大志趋到柴付进跟前,说:“二外爷,时间到了,我得上班走了,再晚我们苟经理光收拾我。”

柴付进说:“你们狗球经理看不起憨沟,鳖子来两次我都用元青花招待他,我到城里见他五次了,连他一杯水都没挨着。”

高大志说:“二外爷,下次去我叫他给你买茅台喝!”

柴付进说:“你鳖子,小喽啰一个,吹啥哩吹!”

高大志嘻嘻笑,走到黄国帮面前,说:“你原来是黄书记啊?咋样,我说的不假吧?这山沟里刀光剑影。那月月河里的水,你看着清湛湛的,可是你捧一把闻闻,一股子血腥味。这是我爷爷说的,我爷是听我老爷说的。你看看,你刚来一天,脸也肿啦,腿也瘸啦。这鬼不繁蛋的地方,你来弄球哩。”见过四次面了,家伙说得掏心掏肺的,最后那句话是嘴唇擩着黄国帮的耳朵说的,说了后就到小洋楼门口去骑他的炸街摩托。

高大志刚走,就传来一阵森人的警笛声。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就急吼吼地冲进了簸箕湾,冲到小洋楼门前,屁股一颠,停在了黄国帮的金色探界者旁边。乡派出所张副所长领着两个警察下了车。黄国帮在张所长撅着屁股钻出车门的一瞬间,看见了他腰里别着的一把手枪。

张所长先走到黄国帮跟前,老远就伸出手:“哎呀,你是黄书记吧?受惊啦受惊啦,真对不起。”黄国帮也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张所长,你别,别……”

张所长没听黄国帮谦虚的话,扭身走到丁万驰面前,黑着脸说:“丁万驰!你纵狗伤人,该当何罪?咹?”

黄国帮撵过来,挡在张所长面前,说:“张所长,这事随后我来处理,你们回吧。”

张所长不客气地将他搡到了一边,继续将脸对着丁万驰喝问:“你知道你伤的是什么人吗?咹?是来你们村扶贫的第一书记!第一书记!习主席派来的!你敢放狗咬伤他,政治加刑事,你说严重不严重?”

黄国帮又一次挡在张所长面前,说:“张所长……”

张所长又一把将他搡开:“你过去!你是来扶贫的,这是刑事案件,你管不着。”手指丁万驰说:“刑事犯罪,你知道不知道?够着拘留你了!”

一个警察就从腰里拽出一副手铐,“当当朗朗”地在手掌上摔了摔。

丁万驰高兴地说:“行行行,你把我抓起来,你把我抓起来!我正愁没有个孝顺儿养活我哩。”说着就往警车跟前爬。他爬到警车跟前,伸手拉开了车门,两手扒着就往车里爬。

这下张所长慌了,叫着:“嗨嗨嗨,丁万驰,丁万驰!小吴,你俩快把他抬过去嘛!”

那两个小警察就把丁万驰扒住车门的手掰开,抬起就走,像抬起一扑摊子肉,“嗵”地一声撂到了他的门口。

张所长说:“丁万驰,看你家庭困难,罚钱你没钱,坐牢你没条件。人就不罚了,罚狗,狗得打死。你同意不同意?”

黄国帮说:“张所长,让老丁把狗拴住算啦,别打死,也是一条命。”

张所长说:“啥鸡巴命!一条老狗,又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丁万驰,你同意不同意?”

丁万驰眨巴眨巴眼说:“打死人偿命。我家黄狗又没把人咬死,只是咬伤了。罪不当死。”

张所长说:“恶狗伤人,为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把恶狗消灭了,这是乡派出所的职责。知道不知道丁万驰?”

丁万驰说:“不知道。”

张所长说:“不知道,今天就叫你知道知道。柴支书,狗在哪儿?领路,走!”他伸手就从屁股上拔出了手枪。

柴付进领着张所长一行就向房后的山坡上爬去。

黄国帮还想跟过去,但脚脖子热辣辣地疼得厉害,跨了一步,腿一软,差点儿跌倒。他只好站住了,望着丁万驰,说:“丁大哥,我今天是要到你家去坐坐哩。”丁万驰把望着远方树梢的迷茫的眼睛收回来,落在黄国帮身上,落了很久,但他没有说话。

这时,来了两辆公务车。是山南县县委书记、山南县扶贫办副主任、柿树坪镇镇长来了,来接黄国帮到县防疫站去打狂犬病疫苗。县委周书记听了柿树坪镇派出所赵所长汇报后,让县委副书记主持今天的会议,他自己亲自来看望黄国帮,这让黄国帮十分感动,同时又十分歉疚,觉得自己不该给领导找这么大的麻烦,把那么重要的一个会都耽误了。

县委周书记搀着黄国帮的胳膊上了车。车快出沟口的时候,顺着沟筒子传来两声枪响。黄国帮的心尖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两颗子弹是射向老黄狗的。而老黄狗对于丁万驰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深山野坡,破宅陋院,一个无腿的瘫子,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夜晚四处出没的狼,豺,豹子,野驴,野猪……老黄狗是他们唯一指靠得住的保护者啊。当然,丁万驰还在老黄狗身上寄托有另外一种使命,这是很阴暗的,但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呢?为什么就不能用灿烂的阳光去烛照呢?

到县防疫站后,县委周书记又把县医院外科主任通知来了。黄国帮的伤真的很重,两个獠牙啃到骨头上了。流血倒不多,脚脖子上不是血管密集区。医生先给他擦洗,清创。黄国帮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骨头,骨头上有两个牙印,当医生用棉签触着他的骨头时,他疼得差点昏了过去。然后打免疫血清,打狂犬病疫苗,打破伤风抗毒素,用纱布包扎。这一切做完,也就11点了。

周书记的司机把他送到了憨沟簸箕湾。11点50分,柴付进的小洋楼门口静悄悄的,丁万驰的破屋门口也静悄悄的。总是坐在门口不怀好意地望着柴付进的大门冷笑的丁万驰,也不见了,是在屋里做饭吗?不错,是在做饭,他看见一股浓烟从丁万驰的破烟囱里冒了出来。他想知道丁万驰的老黄狗死没有,他想下车问问丁万驰,或者问问柴付进。但快12点了,正是做饭或吃饭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这个时候到人家家里去。他就上了金色探界者。他脚脖很疼,走路瘸着,但不耽误踩油门。他开着金色探界者回到了村部。

这时是12点整。

昨晚基本上一夜没睡,这时睏劲上来了。心情也不好。妈的,出师不利。怎么这么不小心,叫狗给咬了呢?把县里的会议都耽误了,惊动周书记亲自来看自己,真窝囊透了!他很自责。不想做饭,不想吃饭。他身子一歪,躺到了床上。

就在黄国帮似梦非梦的时候,有人把村部的破门推开了。黄国帮“呼扇”坐起。他就看到了兰爱。

兰爱笑眯眯地朝他走来。她手里提了一大兜子东西。她是故意轻轻、轻轻推开门的,她想给他个惊喜,吓他一跳。但是,她没吓着黄国帮,而是黄国帮吓着了她:她看见黄国帮的脸肿胀着,凤眼变成了一条缝,高挺的狮子鼻陷进淤肿的两颊里,细白而润泽的脸蛋,变成了被烤出一层泡泡的猪皮。兰爱认不出他了。她离他三步远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瞪着瞪着,一道长长的泪水,就从她的眼眶里奔流而下。然后,她喊一声:“皇上!”扑过去,抱住了丈夫,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脸。

黄国帮抚摸着妻子的脊背。她的茄花紫韩版短袖体恤被汗水溻湿了。

“没事,没事,爱卿,爱卿。”他安慰着她,一只手连忙拉过毛毯盖着双腿。他怕兰爱再发现他的腿伤。

兰爱抚摸着黄国帮的脸哭了一阵儿,就解开了放在桌上的塑料袋。原来袋子里装的全部是灭蚊用品:20盘蚊香,10罐灭害灵,4合风油精。她拿出一罐灭害灵,揭开盖子,开始在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喷起来。这一喷,蛰伏着的蚊虫“轰”地飞起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然后纷纷跌落在地上,不一会儿,黄国帮的床上,床边的桌子上,黑瞎瞎的落了一层。兰爱抱住黄国帮就又哭了起来,说:“我今儿要不来,今儿黑蚊子非把你咬死不中。”然后,就拿出风油精,往黄国帮脸上抹,抹得很仔细,扒开他的衣服,脖子上、脊梁上、肚皮上,凡有红点的地方都抹了,直到把一合风油精抹完。

送兰爱走的时候,黄国帮不得不起来。他竭力忍着疼,让自己的步子迈得平稳。还好,兰爱没有发现他的腿伤。他没有过河,他怕过河时腿伤就露馅了。他站在河这岸,望着兰爱上了网约车。兰爱上车的时候,不伤心了,反而朝他笑了笑,摇摇手,喊:“皇上!”他也喊:“爱卿!”

他姓黄,妻子问他喊皇上;她叫兰爱,丈夫问他喊爱卿。跟电视剧上学的,喊着玩儿。不想,就喊顺口了,喊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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