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皇帝登基第三年(1911)腊月初十,水北知府张家鹤接到水北知县的密报,说水北县城北四十五里怪屯村,有一座即将堙灭的荒坟,最近像发面馍一样,虚腾腾地长大了,已经长得一间房那么大,丈把高。张家鹤问,属实么?知县说属实。张家鹤又问,在村子什么方位?知县说在村子西北角,升龙崖上边。张家鹤一听“升龙崖”三字,心头就“嗵”地响了一声,震得头猛地一晕。
原来,封建时代,帝王们是非常忌讳天出二日的。他们豢养了大批的星象师,以观天象异兆。比如说东南方向有一颗星星近来特别明亮啦,西北方向出了一道白气啦什么的,他们都疑心那里要出真龙天子。出了真龙天子,不是要造自己的反,夺自己的江山吗?所以就赶快派大批的人去私访,一发现有这方面苗头的人或事,就一个字:杀!自古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汉武帝征和二年,“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武帝命将长安城中共三十六所监狱,“系者无轻重皆杀之。”(见乾隆御批纲鉴七七二页)。除了星象师,帝王们还豢养了大批的堪舆师,即风水先生,到全国各地去堪舆,即察看风水,看有没有坟地占住了龙脉。如果占住了龙脉,他们就要生法破解。破解的方法有多种。一种是把坟墓直接扒开,尸骨挖出,放锅中蒸煮七十二个时辰,叫破穴蒸骨,以杀龙气。二是在龙脉的龙心处轧钢钉,将龙脉钉死。三是在龙脖子处挖一条深沟,将龙头斩断。四是在龙头上修一座庙,将龙脉镇住……如果占住龙脉的坟地已成气候,所有方法都无济于事,那就也是一个字:杀!而且是诛灭九族,龙子龙孙都杀尽,连精子卵子都不留,看你真龙天子还会出来跟我争江山!
当然,华夏舆图广大,星象师和堪舆师再多,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所以,各处的地方官员,暗地里也承担了这方面的责任,而且是一但失察,就要掉脑袋的非常重大的责任。
一座寻常荒坟,突然长大了,而且是在升龙崖上边……升龙崖,升龙崖啊!有什么可说的呢?肯定是地气动了,龙脉发了,真龙天子要出世了,异兆昭昭啊!
第二天,张家鹤化妆成一个讨账的先生,去到怪屯私访。这样的事,弄不确实,是不敢上报朝廷的。
张家鹤这身行头是借府衙钱粮师爷的:一顶黑段子瓜皮帽壳,一挂粉蓝棉布袍子;腰里勒一根黑布战带,袍子的右下摆提上来掖在战带里;双脸黑布棉鞋,白棉布袜子,黑市布棉裤,裤腿打折用白裹缠缠着;肩上搭一副四角缀有穗子的褡裢,褡裢里装着算盘和几本账簿……这行头本来就是一个账房先生的,所以张知府的化妆无可挑剔。当然是不能坐轿啰,也不能骑马,只能骑一头粉鼻子小毛驴,一颠一颠,颠得屁股沟子疼。
中午的时候,才颠到安铺镇。
那时的安铺镇,虽然不大,但相当繁华,北山的木柴,黑炭,皮毛,药材,都在这里集散,走汉水,南下湖广。因此,大都市盛行的茶肆青楼,也有几家。尤其是唱君子戏(大调曲)的特别多,徐行百步,必有叮綜的筝声和优雅的歌唱,把安铺镇唱得古韵悠长。
这里离怪屯还有十几里地,张家鹤决定就此打尖。他走进一个梆饺店。刚坐下,就隔窗看见街对面摆一个卦摊,一个道袍道帽鲶鱼胡子者,靠墙坐着,面前的地摊上摊着一块黄布,黄布中间画一幅阴阳鱼,阴阳鱼两边是一副对联,云:阴阳难比诸葛,八卦不如文王;横批是:惭愧惭愧。黄布的上边有一行大字,写道:活神仙李端山在此。张家鹤觉得这家伙有点意思,明明是云天雾地地吹牛皮,却还要假惺惺地谦虚,扭捏得像新媳妇放屁一样。他一个莞尔,就注意着他。
虽是街的对过,但也就七尺街面,一言一行都很真切的。正是腊月天气,北风凛然,行人匆匆,卦摊无人光顾。这神仙双手抱着膀子,冻得索索发抖,清鼻涕直往面前的八卦图上落。张家鹤正可怜他,却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卦摊不远处,望着卦摊犹豫。李端山望着女人招招手,说:“夫人想算卦吧?”那女人一笑说:“想算卦,可是没钱。”李端山说:“算吧,算了就有钱了。”女人就走了过来,蹲到卦摊前,笑不唧唧地说:“真的呀?那要没钱呢?”李端山说:“没钱就是卦不灵了,你走人,我收摊儿。”
女人就给他报八字。刚报了一句,李端山就止住她,说:“不用报,不用报,我给你观相吧。家有二男一女?”
女人点头,“嗯。”
“男为己出,女是收养。”
女人就五体投地了,连说:“哎哟!先生真是神仙!女儿是俺嫂嫂的,嫂嫂没了,就跟了我了。”
李端山说:“这一卦送给你的,不收钱。算下一卦吧。你今儿来,是想问丈夫归期。”
女人点头道:“是哩是哩。”
“夫君是在东南方做生意。”
“是哩是哩!在汉口。”
李端山捻一下鲇鱼胡子,叹了一口气:“千年一劫,天倾东南啊!”
女人看神仙叹气,知道不妙,心里就慌了,说:“我也听说南方乱了。娃他爹往年都是十月底回家,可是现在都腊月半了,还不到家,也没个音信……”说着,眼泪就断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唏嘘之声不可拟止。
李端山劝道:“夫人!别哭了,你看,夫君不是回来了么?”
女人抬起泪眼四处观看,只见一个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皮箱的人正匆匆由她身旁走过。李端山大声叫道:“那位发了财的先生!夫人在此泪洒相思壁,缘何作陌路而去?莫非学陈世美富贵忘妻不成?”
那男人就“刷”地转过身,一看是自己女人在满脸泪花地算卦呢,知道是记挂自己,在求问归期,竟不顾古镇羞臊,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女人。女人又哭又打的,不知是恨他还是亲他。
那人整整给李端山掏了一锭银子。李端山对那女人笑道:“怎么样?我说给你算了卦你就有钱了吧?”
那女人一边擦泪,一边羞涩地笑了,说:“先生,你真是活神仙!”
李端山说:“嘘!别夸别夸!浪得虚名,有人听了不愿意呢!”
李端山说着,就向街对面的张家鹤斜了一眼。张家鹤的饭桌就在窗户跟前,他正凭着窗、撇着嘴望他呢。
女人走后,李端山就也踅到了那家梆饺店。他也饿了,又冷又饿。他坐到了张家鹤的对面。张家鹤的梆饺已经快吃完了。见这神仙进来,就不无嘲讽地笑道:“先生饭资挣到手了。”
李端山说:“见笑了,见笑了。先生,要不我也给你算一卦?”
张家鹤说:“不敢劳驾神仙,不敢劳驾神仙!”
李端山就大言不惭,说道:“那小仙就斗胆冒犯了?我观先生额若金刚台,鼻似春秋楼,是副贵相。可惜眉间悬刀,近日将有牢狱之灾。”
张家鹤不悦,问道:“何以见得?”
李端山说:“先生不认识口中一个人字是什么字么?”
张家鹤明白他是指刚才自己在窗户里偷看他算卦的事。窗户是个方框,是个“口”;口里坐个人,是个“囚”字。他心头一悚。这个牛鼻子老道!放什么臭屁!“哼!”一声站起就走,一边说:“荒唐!鄙人一向视王法如天,岂会陷入囚中?失陪!”
李端山说道:“得罪得罪!先生,你碗里还剩三个饺子没吃呢!”
张家鹤说:“不吃了,你吃吧!”
李端山就端起来吃了,说:“神三鬼四人一个,三个饺子是敬神仙呢!那我就吃了!”
把个张家鹤给气的!
一个时辰后,张家鹤来到了怪屯,见到了那个大墓。墓确实很大。但他弄不清本来就这么大呢,还是后来长大的。他想找人打听,但这里离村子二里之遥,又正值午后,四顾无人。正当要往村子里走时,只见东北边冒出两个柴禾垛,先是垛尖,往上长,越长越大,让他毛发倒竖。真是怪了!这地方坟会长,柴火垛也会长。长着长着,两个柴禾垛竟向他跟前移过来。他正恐惧着,却听见一声咳嗽。再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人挑了一担槲叶茅子,从沟里往上爬。但他仍然恐惧,因为这担子两头的柴捆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不像是人担的。等两个柴禾垛移到跟前后,他才看清了那个担柴的人。这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个天神!镔铁脸,头大如斗,圆目如炬,身高丈二(民国24年水北县志载:清光绪年间,怪屯村有巨人李端龙,身高七尺二寸六分,合西尺2·42米。父早死,对寡母至孝。因体貌特异,遭清廷忌,辛亥革命时被知府张家鹤杀害)。他担柴用的也不是扦担,而是碗口粗的一棵桦栎树杆。这担柴,加上扁担,没有一千斤,也有八百斤。这倒也罢了,这天神的胳肢窝里,还夹着一块马杌子大小的捶布石,说是捎回家给他妈的。
“哎呀!小伙子,你好大的力气!”张家鹤叫道。
“不大!二郎担山撵太阳,我比二郎神的力气差远了!”这山神抬起头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像嵌了两排铡钉似的。
张家鹤骇得直倒气。
这时,他不怕别的。他是想到了面前这座巨大的占住了龙脉的坟。他知道它已经成气候了,真龙天子已经降生了,他就在怪屯。眼前这个力大无比的担柴汉,天人异相,肯定就是这个真龙天子万夫莫当的保驾臣了!他又想到了中午吃饭时遇见的那个算卦先生,别看尖嘴猴腮,那也不是个庸凡之辈,恐怕就是这个真龙天子的军师。保驾臣也有了,军师也有了,不定什么时辰,就霹雳一声龙翻身了!
但不知这真龙天子是谁呢?长得什么样子呢?
这天晚上,他就住到了真龙天子家里。
张家鹤骑着小毛驴在怪屯寻找一个叫李福多的人,说他在城里做生意借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答应十月底还他的,可是眼看年关到了也不还,他不得不寻上门讨账来了。人们都说我们怪屯没有这个人,“俺怪屯李家根本就没有福字辈,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张家鹤肯定说:“没记错!他说的明明白白,城北四十五里怪屯的。”“那就是骗你的了。那个人肯定是个骗子。”张家鹤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他怎么会骗我呢?我们许多年的交情了,我从前借给他钱他都还了,这次怎么会骗我呢?你们是不是都不跟我说实话啊?”人们看他不识好歹,就都不理他了。
他就可村子找。一边找,一边就把全村的地形摸清了,也把那家坟主——真龙天子打听出来了。
天也就黑了。他就住到了真龙天子的家里。
这家房子倒不少。三间堂屋,两间厢房。只是房子极破,为防山黄草被风刮跑,房坡上撂了许多石头,像卧了一房坡山老鸹。土打的墙四下趔着,顶着许多棍子,墙缝宽得能钻过人去。这样的房子住着非常危险,不定那一会儿就塌了。他想住到别处去,但他又想摸清这位真龙天子的底细,以便随后的抓捕。他是个办事极认真、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
他就住下了。
他急切地想见到这位真龙天子。他的保驾臣和军师皆天人异相,不知这真龙天子如何体貌奇伟。但这院里极其破败清冷,堂屋里,门掩着,传出纺棉花的声音,嗡儿——嗡儿——像金龟子在叫,也像一个小儿在哭。他叩了一下门。门走扇,“吱扭”一下自己开了。一个瞎眼老太太在纺棉花。老太太无衣穿,身上裹着一条油腻腻的烂被子。
“斋公,你找谁?”瞎老婆抬起头问。
张家鹤说:“大娘,我是进山讨账的,天晚了,想借个宿。”
老婆说:“行啊。出门人不容易,只要不怕房子害,你住西厢房吧。”又朝稍间喊:“你听见没有?给这位斋公房子收拾收拾。”
从西稍间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蓬头散发的,带大襟棉袄,肩上怀里都是补丁。她把他领进了西厢房。一房窟窿,八面透气。四面墙都往外趔,好像正往外倒似的。靠后墙根垒了个地铺。这么冷的天,地铺上却只有一领破席,破席上一嘟噜破褥子,一股子油呛味和硫磺味。这就是知府大人今晚的官榻了。
可是真龙天子呢?怎么不见真龙天子呢?如果见不到真龙天子,在这“官榻”上受一夜罪有什么意义呢?这两个女人与真龙天子是什么关系呢?肯定有一个是他的母亲,年老的是呢,还是年轻的是?
天已经黑了,还不见这家生火做饭。张家鹤肚子有点饿。他不知道,这家人穷,晚上是不吃饭的。这么晚了,仍不见这家的男丁回来。不会就只有这两个女人吧?他正疑惑着,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子,大声喊道:“七奶!睡没有?我给你们捎个包吃吃!”
瞎老太答应道:“山哪!天冷,睡了。天天叫你萦记着,算了吧娃儿!”
张家鹤吃了一惊,他听出来进门的是白天在镇上算卦那个“神仙”。
神仙说:“七奶,你起来!我今儿在镇上发个小财,在郭家汤锅上给你们割二斤牛肉。你们一家熬牛肉汤喝吧,夜里暖和。”
那瞎老婆叫道:“听见没有?你把门开开,让你端山哥进来。”
门就开了。栓在院里的小毛驴突然昂扬地叫起来。张家鹤心说不好。他不想让这神仙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就听神仙在院里蹦了一下,说:“我日你妈!吓我一跳!七奶,今儿来客啦?”
老婆答道:“是个要账的。”
神仙说:“哈!要命的吧!”
老婆说:“娃儿,你又胡说。”
神仙说:“咋胡说?他今儿来叩门了吗?”
“叩了。”
“叩几下?”
“叩一下。”
“这不就得了?人、一、叩,合一起不是个命么?”
“又说疯话不是?我又不识字。你回吧娃儿,天不早了,早些儿睡。”
神仙不走,又问道:“七奶,小八儿哩?”
老婆答道:“小八儿到哇唔眼儿听鼓儿词去了。”
神仙说:“他回来别让他住家里,让他住我那儿去。”
老婆说:“中啊,回来我对他说。你回吧娃儿。”
神仙就走了。临走“嗵”地响了一声,好像是朝驴身上踢了一脚。驴又“门儿——昂!门儿——昂!”叫起来。
于是,张家鹤知道了那个真龙天子叫小八儿。
张家鹤躺在地铺上。冷。地铺上那嘟噜臭褥子又破又潮,粘唧唧的,无法挨身,他把它蹬到了床头起。但仍熏得头晕。饿。他惦记着主家把牛肉汤熬好后给他端一碗。但这家舍不得吃,竟没有熬,闩住门又睡了。
夜就渐渐地静了。这时他听见了唱鼓儿词的鼓声,和“呯呯当当”的梨花板声。
又冷,又饿,又臭,当然是睡不着的。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了村上的狗咬,不久就有一阵脚步声走进了院子。他知道是真龙天子回来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和兴奋。他想起来扒窗看看真龙天子是什么样子,只听厢房的门“哗啦”一声推开了,“呯呯喳喳”地又上住。接着,脚步声就响到了二房门口,一股子青草气立刻胀满了屋子。一个瘦弱的身影朝地铺边摸来,“扑嗵”就倒在了他身上。张家鹤吓了一身冷汗,以为是刺客要杀他,紧忙就去腰里摸匕首。不想那黑影比他还害怕,尖叫一声,爬起就跑,跑到门口问道:“谁呀?咋不吱一声儿?吓死我了!”
张家鹤方明白,这不是刺客,确实是真龙天子回来了。也才知道,这家别无床铺,今夜他要和真龙天子抵足而眠了。
“小兄弟,别害怕。我是要账的,天晚了,来你家借一宿。”张家鹤说。
“哎哟!要账的?你是要命的么!差点儿把寡人吓死!”
又是这话!张家鹤不免心里忐忑。真龙天子都是天助神佑的,不知他和他的军师是不是看破了自己。
听声音,脆生生,这真龙天子岁数不大。看来北屋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娘,一个是他奶了。也许她两个都睡着了,也许都没把神仙的话当回事儿,所以,上房屋并无动静。
“对不起,小兄弟,我睡着了,没听见你回来。”
“寡人恕你无罪!”
看看,已经口口声声地自称寡人了!龙气已成啊!
张家鹤本想再向真龙天子套一些话,可这家伙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真龙天子一身贱处。一会儿放屁,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扯呼噜,一会发憶怔。他放的屁像驴屁一样,又响又臭,一股子青草气。原来他看罢鼓儿词回家的路上,在地里偷吃了一肚子豌豆苗。
地铺头起放了一只破桐木箱子,敲着像鼓一样。“真龙天子”睡了一会儿,突然冻醒了,浑身筛糠一样乱抖,上下牙“嗑嗒嗒”乱响。他突然想起了鼓儿词上的戏文,“嘭嘭嘭!嘭!”就将桐木箱子当鼓敲起来。鼓板一落,就扯着嗓子唱道:
日出东来还转东,洪武爷本是紫微星。
朱洪武当初不得第,马家寨上受苦穷。
白日高山把羊放,夜晚投宿在马棚。
身上无衣天寒冷,偏遇着老天刮大风。
冻得洪武无计奈,养马棚里放悲声。
头一声哭得惊天地,二一声哭得动神灵。
三一声哭得龙出海,四一声哭得凤腾空。
五一声哭得声高了,天昏地暗翻了乾坤啊嗯……
嘭!嘭嘭嘭,嘭!
又睡了一会儿,好像仍冻得睡不着,两只脚在床上“噌噌”踢腾几下,猛冷丁又敲着箱子唱起来
嘭嘭嘭,嘭!
站在大堂我高声骂,
骂声贪官狗奸佞!
有朝一日我得了第,
我把你刮骨熬油点天灯啊嗯……
嘭!嘭嘭嘭,嘭!
张家鹤又猛吃一惊,怀疑这真龙天子是不是骂自己的?他真的已经识破自己了吗?
就这样,弄得张家鹤一惊一乍的,整整一夜连一眼也没合。不是想着天亮后要看看这“真龙天子”是什么样子,以便抓捕,他真想连夜走掉算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真龙天子“呵喽呵喽”睡着了。张家鹤仔细端详他。秃子头,露仓鼻,搧风耳,绿豆眼儿,浑身无一处贵相。当然,也许是天佑龙种,真人不露相,一旦起事,人便脱胎换骨,这在历史上也是有的。所以,决不能粗心大意。
张家鹤走到院里,解开了驴缰绳。
“大娘!谢谢贵府借宿,我走了!”他向上房的瞎老婆告辞道。上房的门还闩着。
“斋公!你夜里睡好没有?”瞎老婆亲热地问道。
“睡好了!”
“吃了饭再走吧?”
“不啦!我还要赶路讨账啊!”
“那你慢走。娃儿,闲了回来,啊?”
张家鹤便不答话了。他当然会再回来的,但再回来时,这个院里,就是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啊(民国24年水北县志载:怪屯李小八儿,三岁丧父,靠瞎奶哑母养大。因父亲坟墓高大,遭清廷忌,辛亥革命时,被知府张家鹤杀害,年16岁)。
张家鹤回府后,立即给清廷发电,并特言:龙气已成,望速决。清廷回电云:破穴蒸骨,除根务尽。
1911年农历12月13日,知府张家鹤亲帅500绿营兵,连夜出发,苍明时突然包围怪屯。当然,他们最大的顾忌是真龙天子的保驾臣,怕他反抗,所以首先解决李端龙。不想抓捕李端龙时却出乎意料的顺利。李端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绿营兵涌进房间他也不知道。直到将他的手脚捆紧,张知府用马鞭敲着他的脑壳喊他,他才臆臆怔怔地醒过来,问:“咋啦?天不是还不明么?”对他的提防特别严,张家鹤没有让他起来,而是用麻绳一道一道密匝匝地把他缠到了床上。然后,上了20个人,才把他连床抬了出去。这保驾臣扑闪着眼睛,叫道:“别闹!别闹!我一会儿还要上街卖柴哩!”绿营兵觉得他很好玩儿,都哈哈笑起来,抬到狼洞沟边,一刀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倒是抓捕神仙李端山和真龙天子李小八儿时遇到了麻烦。头天晚上,李小八儿已经睡了,李端山来家喊他,说:“小八儿,明天咱俩有刀光之灾,走,咱们出去躲躲。”拉上小八儿就走。走到院里,喊:“七奶!你给我哑婶说说,我领上小八儿出去玩几天。”
瞎老婆问道:“快年下啦,上哪儿去玩啊?”
李端山说:“说你也不知道,别问。”
张知府进院的时候,瞎子耳灵,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说:“斋公,你回来了?”
张家鹤说:“大娘,我回来了。”
“这次还要账?”
“这次不要账,要命。”
老太太叹道:“唉!山娃儿的卦真灵。”
张家鹤说:“是啊,真是小八儿的好军师啊。大娘,你知道他俩跑哪儿去了?”
老太太说:“不知道。我问了,山娃儿不跟我说。”
有几个绿营兵就上去要揪老太太。张知府喝住了,说:“大娘,你忙吧,打扰你了。我们到山里去找找。”
张家鹤将兵丁一分为二,三百人到山里去搜捕神仙和真龙天子,二百人扒墓——就是破穴蒸骨吧。
三百人在山里搜了一天也没搜着。回营时,却在升龙崖下碰到了小八儿。他正在撒尿。原来他们两个藏在升龙崖下的一个狼洞里。
说说扒墓的事。
墓挖开后,只听“咣当”一声,钯子刨住了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刻了三个大字:九重天。张家鹤想着这石板底下肯定盖着棺材尸骨了。谁知揭开石板后,什么也没有。继续往下挖,挖了三尺,又听“叮当”一声,钯子又刨住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又刻三个大字:八重天。张知府就想,人说天有九重,莫非要挖出九块石板才见尸骨吗?一层三尺,九层是三九二丈七尺。爷太!这不得两天挖么?他于是重新安排兵力,200绿营兵分为三队,昼夜不停,轮班挖掘。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挖到了一重天。这是一块较大的石板,除刻有“一重天”外,还有夔文图案。张家鹤想着这块石板底下,肯定就是尸骨了。为防异象发生,在揭开之前,他让士兵全副武装,围守在石板边和墓穴周围。然后他亲自下到墓底,命人用铁棍将石板撬起。
谁知,撬起后,石板底下仍是石板。这块石板上有石槽扣缝,两个石板扣在一起,像一个石盒子。人们将石合盖子揭开后,张家鹤俯身去看,看到盒底子上刻了一副汉隶,是一首小诗:
日月不明盼当阳(日月暗喻明朝),
河边青草昨已黄(河边青草暗喻清朝)。
翩然一只谁家鹤?
水北山里寻荒唐!
不知城中东风起,
高树危巢随风扬。
汉张良题赠后人
张家鹤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当兵士要撬盒底的时候,他制止了。他知道墓已经挖到底了。这是座空墓,墓里没有尸骨,只有苍天谶语,只有祖先告诫。他命令道:“立即拔营回城!”
号角响起来,军官拢队声此起彼伏。他从二丈七尺深的墓穴里爬出来,戈什哈已把马牵到他的面前。他正要上马,李小八儿的哑巴母亲“哇哇”叫着向他扑来,一把抓在他的脸上,抓得满面是血。护兵挥刀向哑女砍去,他抽刀格住了,说:“不要伤她!把剩下的粮秣,都送到她家吧。”
送粮秣的时候,他也去了。瞎眼老婆拄根棍坐在院里,腰板挺得笔直。她没有哭,只是睁着瞎眼望天。听见他来,老太太说:“斋公,你真的把我孙娃儿的命要走了。”
张家鹤突然跪下,说:“大娘!下官皇命在身,奉旨行事。我也知道对不起您老人家。我把刀给你,你也要了下官的命吧。”
他摘下腰刀,递在瞎老婆手里。瞎老婆不接,说:“我不要你的命。你也是娘生的,不是朝廷生的。你死了,你娘会哭你,朝廷不会哭你。为了你娘,我不杀你。你走吧。”
张家鹤给老人家叩了两个头,起身上马。
水北城已被革命党光复了。府衙的钱粮师爷是革命党的城中内应。原来他在北京政法学堂上学时就秘密加入了同盟会,光复后,被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大总统简拔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水北知府。张家鹤率军企图夺回水北城,但兵败被俘。
张家鹤并没有死。1983年秋天,笔者到信阳鸡公山参加文学笔会,看见一处别墅门外挂一块铭牌,上写:张家鹤旧居。下有说明文字,曰:
张家鹤(1864——1939),光绪12年进士,清末水北知府。为官清廉,勤政爱民,事必亲躬。辛亥革命后弃政从医,为我国著名眼科专家。
辛亥革命时,清廷守军加固城墙,在南阳东关的城河里挖出一块石碑,碑文是:
明月清风五百年(暗喻明朝和清朝五百年江山),
辛亥一夜换尧天。
你猪我狗皆天定,
争来斗去惹天烦。
有谁能解其中意,
除非岐山第一仙。
汉丞相孔明题。
南阳镇总兵谢宝胜识破是城中革命党所为,意在动摇军心,诱其投降。乃不为所动,坚守城池。同盟会负责人杨鹤汀(著名建筑学家杨廷宝之父)又串通武侯祠道士,给谢老道算了一卦,卦辞是:
你问我,
我问谁?
你屁股底下坐了五百贼。
船到激流险滩处,
马到悬崖绝壁时。
谢宝胜就疑疑惑惑地信了。他怀疑手下的绿营兵都通了革命党,不定啥时候,自己也会像武昌的张彪一样,睡梦里就做了革命党的俘虏。所以他就弃城逃跑了。革命党不费一枪一弹光复了南阳。
中国的历代皇帝,都是靠神鬼的搀扶坐上王座的。因此,千百年来,想把皇帝推下宝座的人,也无不借助神鬼的力量。陈胜吴广发明了鱼腹丹书,他们把自己想说的话“陈胜王”写在一块白绢上,塞到鱼腹中,人们吃鱼时,剖开鱼腹一看,哎呀,老天爷要让陈胜当皇帝呀!于是都跟着陈胜吴广去造反。黄巾军受了陈胜吴广的启发,起义时就把一个石人埋到了黄河边,人们扒开一看,哎呀,这石人怎么只有一只眼哪?张角布置的人就喊起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于是,人们就都跟着张角起义了。到了近代的义和团,干脆就是会道门;到了太平天国,干脆就是邪教;到了民国,从辛亥革命至今,我们似乎总能看到他们的白虎堂上,有缭绕的龙涎香和十字架。
而只有共产党,是以无神论号召天下,夺取天下,并治理天下的。因此,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是最光明磊落的。
2008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