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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注》里寻梅溪

梅溪,溪流潺潺,梅林夹岸,意象很美。因此,很多地方都用“梅溪”二字命名他们的小溪。广西桂林、重庆奉节、安徽宣城、福建宁化、广东汕头、湖北荆州、贵州习水、湖南长沙、浙江缙云、四川长寿……全国叫梅溪的小溪共有30多条。而南阳,就有两条梅溪,第一条在南阳与镇平县交界处,即现在的潦河;第二条在南阳城西。因两条梅溪相距仅30多里,所以古时称西梅溪叫梅溪水,而东梅溪叫梅溪河。

笔者的老家在南阳城北紫山南麓。解放前,紫山主峰南半坡是我家产业。上世纪50年代初,还没有实行农业合作化之前,笔者五、六岁,每到秋后,都要坐着牛车到山上去,大人砍柴,割黄白草(盖草房用),我们几个孩子在山坡上逮蚂蚱和蚰子,中午大人架起铜锅做饭时,我们好烧烧吃,一肚子籽,吃着面香。

牛车是铁轱辘,走着咯当当响,响过刘殿石岗,响过陈地方,往北一拐,过了殷寺沟(俗称阴司沟),就到了我家的紫山了。

一路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崎岖山路的右边,有一条深沟,沟里有一线细水,淙淙有声,闪闪有光,像一条银亮的丝带,曲曲弯弯,飘飘摇摇。我知道,这条丝带向南飘了4里以后,就缠在了我们村庄的腰里,咯当当的牛车,就是从我们村庄的腰里出发,顺着这条丝带走上来的,好像是丝带上爬着的一只蝈蝈。

那时,我不知道这条小溪的名字。

后来长大了,上学了,认得几个字了,年年清明节到祖坟里烧纸的时候,就一年明白一年地读懂了殷氏祖茔的墓碑,上写:

始祖之舟公,由邑南殷庄迁於城北三十里之桑园,地在紫山之阳,梅溪河滨,林茂竹修,宜冬宜夏,依山临水,可耕可读……

从此知道了,从我们村前流过的这条小溪,叫梅溪河。

1960年,笔者考上了初中,到南阳城里上学。一天到城西北角的人民公园去玩,人民公园的西墙外边有一条河,人们都说是梅溪河,我觉得好奇怪,我家村边的梅溪河,怎么跑到了南阳城边呢?隔着好几道岗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梅溪河”边修了一条路,叫梅溪路;建了一座宾馆,叫梅溪宾馆;开了一家商店,叫梅溪商店;成立了一个街道办事处,叫梅溪街道办事处。这是4把锁,把城西边这条河的名字锁死了:它就叫梅溪河!

可是我总觉得疑疑惑惑,但又拿不出它不是梅溪河的证据。问了几个住在河边的老人,老人都笑笑,说,啥梅溪河,是娃娃河。民间口碑堪比石勒。但我总想找点儿文字的证据。就查南阳志书。《明嘉靖南阳府志·卷二·山川条》记载:

淯水曰白河,在县东三里……

猪圈河在县西北二百里,投灌河入淯水。

十二里河在县西一十二里。

黄渠河在县北二十五里。

㴩儿河在县东南八里。

三里河在县西北五里。

栗河在县东南一十里。

这是对老南阳城(宛城)周边河流的记载。对白河和㴩河的记载是错的,因为我们都知道㴩河在现在农运会场西边,而白河在农运会长的东边,“白河在县东三里”、“㴩儿河在县东南八里”,这就把㴩河说到白河东边去了。对猪圈河的记载也是错的,宛城西北没有猪圈河,也没有灌河,县西二百里是西峡县的老鹳河,西峡老鹳河南投汉水,怎么会“投灌河入淯水”?三里河在县西三里而得名,这是常识,南阳人都知道的,怎么用“在县西北五里”来表述?㴩儿河在县东三里,怎么用“在县东南八里”来表述?而对南阳城至关重要的另外三条河流,梅溪河、温凉河、万湾河,《明嘉靖府志》却没有记载。可见《明嘉靖南阳府志》的错漏与粗疏,撰主水平之低下。

因此,在《明嘉靖南阳府志》里,是找不到梅溪河的。

再查《清光绪南阳县志》。《清光绪南阳县志·卷二·疆域》:

梅溪出紫山。水有两源,一出山前明唐王墓左,一出其右,源皆微弱。

或谓明世盖锢,至咸丰中,知府顾嘉蘅凿山求源,终不及泉而止。水东南流数里而合。又南迳明承休王墓西,又南,届城西永安门入壕,环城而左,会温凉河入淯水。水既緜流挟砂,自山届城,屈曲如画,故一名万湾河。

《清光绪南阳县志》没有漏掉梅溪河,但却说梅溪河“一名万湾河”。这证明老人们的话是对的:我们现在所说的梅溪河,实际是万湾河。“万湾河”与“娃娃河”谐音,南阳民间妇孺常常回答幼儿好奇的诘问:“妈妈我是打哪儿来的呀?”“哦,你是妈妈从娃娃河捡来的。”在百姓的千年认知里,娃娃河就是万湾河。

那么梅溪河呢?

梅溪河在老人们的嘲笑里。

40年过去了,笔者也老了。众口铄金,我也就跟着大家称那条河叫梅溪河,叫了40年。可是,老人们微微的嘲笑,又总是浮在眼前。我是研究南阳文化的,连南阳城河流的名字都弄不清,甚至张冠李戴,我觉得老人们是在嘲笑我自己,也是在嘲笑南阳的一大群文化人。

当然,老人们都已经死了,他们的嘲笑也消失了,无所谓了,现代人不必计较。

但老人们的嘲笑真的消失了吗?他们死去了,成为历史;他们的嘲笑也会成为历史,成为历史的嘲笑。

老了的笔者,便心有不安。既然“梅溪”不叫梅溪,那真梅溪又在哪里呢?我家墓碑上记载的梅溪是真梅溪吗?不会是讹记吗?

老而悠闲的我,便翻郦道元的《水经注》。没抱什么希望,一线小溪,怎么会记在这么伟大的著作里呢?

太出乎意料,我查到了!

《水经注·卷三十一》:

……淯水又南,梅溪水注之。水出紫山,南迳百里奚故宅……

梅溪又迳宛西吕城东。梅溪又南迳杜衍县东,故城在西。梅溪又南,谓之石桥水,又谓之女溪,南流而左注淯水。

写得这么细,方位这么具体,郦道元老夫子是一定来过南阳、并亲自踏勘过这道小溪的。这让我们现在这些所谓的南阳文化的研究者们实在汗颜。

于是,2021年春,笔者就循着郦道元的足迹,来到了麒麟岗百里溪故宅。果然有一条河从村西穿过。顺河南行(方向偏西),是十二里河;再南行,是董营村,古称董吕村,是古吕国都城遗址(距河远了点儿);再南,是古杜衍县遗址;再南,从王村斜揷过来一条水沟,叫沐垢河,在稍庄处与梅溪相交,呈“女”子状,大概下游就叫女溪了;女溪左拐,过方营、朱屯,入白河。整个走向与郦道元的记述非常吻合。

从百里奚故宅往北,溪水蜿蜒,溯小林庄、兰营,兰营村北是兰营水库;再往北,是靳岗、葡萄园、栗树庄、小夏庄、黄楝树庄、小姚庄、大姚庄、桑园;桑园往东北二里地,进入一片坡谷。坡为紫山南幔,幔下来,被一道岗挡住,形成一条西南向的深谷;谷底有一条银线,像一条闪着银光的蛇,慢慢往外爬。谷无名,溪有名,叫梅溪;岗亦有名,叫刘殿石岗。刘殿石岗是卧龙岗北端尽头,笔者儿时在岗上割过草、拾过柴、剜过半夏。

刘殿石岗断崖处与紫山南幔相夹,形成一道山谷,谷底有一条河,郦道元说叫“梅溪河”。

这就是真正的梅溪河源头!是1496年前一位伟大的古人说的。一些人说的梅溪河发源于紫山清泉沟,是错的,清泉沟在刘殿石岗东,也就是整条卧龙岗东,是三里河的源头,与梅溪隔着一道岗(卧龙岗)。

卧龙岗、麒麟岗、靳岗、屈家岗、兰家岗、刘殿石岗。这是一道岗,不同区段有不同的名字。如果总名字叫卧龙岗的话,那么,这条龙就是出水蛟龙,尾在白河,头在紫山;其头就是刘殿石岗。岗下的坡谷,像一条巨龙张开的嘴巴,一袭龙涎,就从它的嘴巴里沁出,蜿蜒成一条小溪,叫梅溪。梅溪顺着这条龙脊的西边南流,流到宛城西北七里处的靳岗西边,叫西沙河;流到宛城西南12里处的卧龙岗西,叫十二里河。靳岗西的西沙河现在就是兰营水库。

有人说,梅溪河发源于母猪岭。这种说法也是错的。母猪岭在梅溪源头的东边,相距数里地,隔着几道岭、几道沟,从母猪岭上流下的雨水根本流不到梅溪河里去。梅溪河里流着的是卧龙的龙涎,而不是母猪的奶汁。

靳岗东边的岗下,还有一条河,就是从清泉沟发源的三里河,靳岗人叫东沙河。东沙河南流,流到宛城西三里处,即今火车站东边一带,叫三里河;三里河上游有罗洼水库、房庄水库。三里河继续南流,流过南阳医专附属医院东墙外,再流过南阳农校西墙外,在卧龙路的三顾桥下与从人民公园、红庙流过来的万湾河相交,穿桥而过,在王营村东注入白河。

三里河东边还有一道岗,叫黄土岗。黄土岗的东边岗下,有一条河,它发源于紫山东麓的母猪岭(今紫山陵园东墙外),南流,经广山(古时叫鏊山,形如倒扣的鏊子)西,过朱王陵,穿朱王桥,走赵官庄、丁庄寨、史高庄、雷庄、双庄、大寨、靳庄,在靳庄处修一水库,叫靳庄水库。从靳庄再往南流,就曲曲弯弯地流到了白庄(张嘉谋的家)、唐王府西(现在的人民公园西墙外)、大官庄(现在的七一游园处)、农校东边的红庙,与农校西边的三里河在农校大门前相交,穿三顾桥,入白河。

这条河叫万湾河,民间俗称娃娃河,官方讹称梅溪河。

官方的讹称,来源于不求甚解的文化人。1990年出版的《南阳县志》对梅溪河的记述是:“梅溪河,源于紫山。水有两源:一出前明唐王墓左,一出其右。源皆微弱。二源东南流约2.5公里汇合,流经明承休王墓,至西城永定(安)门流入城河,环城而左,至琉璃桥会温凉河入白河。水自山抵城,斗折蛇行。故又名万湾河。”

出唐王墓左者为万湾河,出唐王墓右者为梅溪河,两条河隔着三四道岗(其中有卧龙岗),根本不会在2·5公里处汇合。梅溪河就是梅溪河,万湾河就是万湾河,并不是梅溪又“一名万湾河”。万湾河“至西城永定(安)门流入城河,环城而左,至琉璃桥会温凉河入白河”——这是引万湾河水注为城河,是城河,而非万湾河,更不是梅溪河;万湾河从西城门外继续南流,经卧龙岗下的三顾桥流到白河里去了。洛阳城引黄河水注为城壕,难道洛阳的城壕就是黄河吗?武昌城引长江水注为城壕,难道武昌的城壕就是长江吗?

这不完全是《南阳县志》的糊涂。《南阳县志》有很权威的参考,那就是《清光绪南阳县志》。《南阳县志》上的这段话,完全是从《清光绪南阳县志》上抄袭来的。

《清光绪新修南阳县志》修主是张嘉谋。张嘉谋,字中孚,清末举人,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议员,河南著名教育家。曾任《河南通志》编修、河南博物馆馆长,主持编修了《河南通志》《河南疆域沿革考》,主持修订了《涡阳县志》《西华县志》《孟津县志》《明嘉靖南阳府志》《清光绪南阳县志》《方城县志》《巩县县志》《安阳县志》。他是名满清末民初的史志专家,是南阳最著名、最权威的文化名人。他家住南阳城西北三里地之白庄村,一溪清雅,缠绵而洒脱地从其村东400米处流过。他想以溪自况。他想到了南宋诗人史达祖,想到了诗人王十朋,想到了画家黄济川……他们都号梅溪,于是,他就也自号梅溪钓翁,出了一部诗集,叫《梅溪诗钞》。他没读过《水经注》吗?他不知道真正的梅溪河在10里以外百里奚故宅的西边吗?不,他知道,他饱读诗书,学识渊博,在所有南阳志书中,他主笔的《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和《清光绪新修南阳县志》是最好的,他不仅熟知《水经注》,也熟知《太平寰宇记》《南雍州记》。他在《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中写道:“《寰宇记》引《南雍州记》:‘南阳县西北七里有梅溪。’《纪要》:‘梅溪在南阳府西十二里。’他的结论是:‘然今河道与诸书多不合,《雍州记》所言,盖今城西十二里河。’”但这不影响他以梅溪自况。而一般人呢,也就把万湾河当作梅溪了,要不,住在河边的、学问大大的张嘉谋为何称自己叫“梅溪钓徒”呢?为什么把自己的诗集叫《梅溪诗钞呢》?而张嘉谋呢,他也确实太爱他门前的这条万湾河了,而万湾河的名字又没有梅溪的名字清雅,他很希望万湾河就是梅溪河,所以,他在清光绪三十年(1904)新修《清光绪南阳县志》的时候,他没有订正,没有勘误,就也照抄了老南阳县志上那句模棱两可、语法上又不太严谨的话:“梅溪河屈曲如画,故一名万湾河。”把梅溪和万湾河混为一条河了。

以上分析,可能就是万湾河变成梅溪河的重要原因:由文讹到官讹,由官讹再到民讹,众口铄金,约定俗成。如果我们不把这看作一个历史笑话的话,就把它当作一个历史的演变,或历史的进化也成。就像人是由猿进化来的,虽然我们现在不叫猿而叫人,但我们要知道我们曾经为猿的历史。

全国30多条梅溪,载入《水经注》的,就只有我们南阳的梅溪了。为什么?因为南阳的梅溪“南迳百里奚故宅”,“又迳宛西吕城东”——这是两个闪耀着金光的历史的地标,梅溪撩一把南阳的青山绿水,谨小慎微地将这两个地标擦拭,昼夜不息,千年不懈。历史不会忽略它,郦道元不会漏记它。

委屈你了,梅溪,你就隐姓埋名地继续擦拭我们的百里奚故宅和吕城吧,你纤小如斯,却不输滔滔江河,辉煌在历史上,闪耀在我们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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