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右边这幅图了吗?像不像贵妇胸上的一颗玉坠?
它叫丰山,在南阳城东北角15 公里处。它曾是镶嵌在南阳额上的一颗璀璨的文化之钻。但这颗钻石被南阳人弄丢了。许多人寻找过它,找到的都是一地鸡毛,满腔憾恨。
那么,我们只好仍旧打开发黄的线装书,到书里去寻找吧。拉一把躺椅到窗前,放松了心情,慢慢地读,读一段,然后闭着眼慢慢地品味和享受。
先打开《山海经》。
《山海经》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记述神怪异兽的书了,西汉刘歆在把它整理成书后给皇帝写的《上山海经表》中说:“《山海经》者,出於唐虞之际。”就是说,《山海经》是在唐尧和虞舜之间写成的。具体是谁写的?前人一直认为它是大禹和伯益在治水过程中,对所经历的山川地理及其物产、异兽的记录。
翻到《山海经》的《中山经》:“又东南三百里,曰丰山。有兽焉,其状如蝯,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神耕父处之,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有九钟焉,是知霜鸣。其上多金,其下多榖、柞、杻、橿。”
《山海经》分《山经》和《海经》;《山经》分《北山经》《南山经》《东山经》《西山经》和《中山经》。从古《山海经》图上看,《中山经》的“中山”,就是中原之山。可能是伏牛山和桐柏山。而中原之山中,只有南阳北边、伏牛山之余脉处的那座碧玉坠似的小山头叫作丰山大禹疏浚淮河到过桐柏山,是有史籍记载的。那么,离淮河源200里的南阳城他来过吗?当我们手捧《山海经》的时候,我们看见,大禹王肩抗巨锸,沿着淯水一步步地走来了。但那时的南阳城还是一片水泽,他驻足望了一会儿,叹息一声,继续持锸北行。于是,他到了丰山。山上草树丰茂。他登上山头,踏勘水势。他看见淯水从山下流过,在山根回旋成一个数百亩大的深潭,潭水澄碧,一阵阵清冷之气扑上山头,让他打了几个寒颤。他让伯益拿出刀笔,把山记为“丰山”,把山下的潭记为“清泠渊”。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头异兽,他把它起名叫雍和,是希望天下和谐、不再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之意。但那是一头凶兽,“见(现)则国有大恐”。一阵疾风卷起,他赶紧抬头去看,见又一只异兽从身边奔过,纵身跃入潭中,在水里时出时没,波光闪闪。他把这只异兽起名叫“耕父”,希望天下人都能够努力耕作,丰衣足食。但耕父也是一只凶兽,“见(现)则其国为败。”他把那两头异兽杀掉了吗?夏禹或者是跟着他做记录的伯益都没有说。但大禹把巨锸挥下去了。丰山临水的地方,壁立如削,那是大禹斧劈的痕迹吗?从此,淯水改道东移,在下游10多公里处退留出一片圆圆的沙滩,像一只碗。南阳人纷纷来这里建房定居,时间久了,就形成了一座城,叫宛(碗)城。
大禹王的巨锸一下子是把丰山劈不开的,丰山处的导水工程,不知历经了几多春秋。“有九钟焉,是知霜鸣。”这是大禹在丰山苦战经年后,发现总结的一个自然异象:每当霜降时节,山腹里就会传出九钟和鸣的乐声;这就是让历代诗人们神往不已的“丰山霜鈡”。
接下来,我们就打开了另一本线装书:《全唐诗》。
唐·李白《听蜀僧濬弹琴》:“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唐·吕温《终南精舍月中闻磬声》:“天籁疑难辨,霜钟谁可分?竟夕听真响,尘心自解纷。”
唐·戴叔伦《听霜钟》:“渺渺飞霜夜,寥寥远岫钟。此时聊一听,馀响绕千峰。”
唐·陈季卿《题禅窟兰若》:“霜钟鸣时西风急,乱鸦又望寒林集。此时辍棹悲且吟。独向莲花一峰立。”
唐·郑絪《寒夜闻霜钟》:“霜钟初应律,寂寂出重林。拂水宜清听,凌空散迥音。”
唐·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龙藏琅函遍九垓,霜钟金鼓振琼台。堪嗟一句无人得,遂使我师特地来。”
唐·李咸用《独鹄吟》:“鸢寒鸦晚空相喧,时时侧耳清泠泉。”
……
“丰山霜鈡”意象的悠远与神秘、悦耳与悦目,曾经醉倒了一大群唐代诗人。在中原诸山中,嵩山之外,南阳的丰山是诗人们挥洒才华最多的地方。因为那是一座仙山,是大禹王书写过的地方啊。
我们翻开了张衡的《南都赋》:“耕父扬光于清泠之渊,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
翻开了李白的《游南阳清泠泉》:“惜彼落日暮,爱此寒泉清。”
翻开了韩愈的《海水》:“我将辞海水,濯麟清泠池。”
翻开了宋赵文的《秋湖行》:“濯之清泠渊,死之留芬芳!”
翻开了元好问的《舜泉一效远祖道州府君体》:“再令污浊地,一变清泠渊!”
翻开了《庄子·让王》:“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帝后,指舜)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冷之渊。”
翻开了刘向的《说苑》:“吴王欲从民饮酒,伍子胥谏曰:‘不可。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漁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龙上诉天帝,天帝曰:当是之时,若安置而形?白龙对曰:我下清泠之渊化为鱼。天帝曰,鱼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夫白龙,天帝贵畜也;豫且,宋国残臣也。白龙不化,豫且不射。今弃万乘之位,而从布衣之士饮酒,臣恐其有豫且之患矣。’王乃止。”
翻开了南宋郑樵的《通志》:“晏子曰:古有北人无择,清身洁己,疾世人浊,自投清泠之渊。”
晋郭璞注:“清泠水在西鄂县山上。”
西鄂县是张衡的家,在南阳城北20公里的石桥镇。南去10里,就是丰山。
丰山是诗人们膜拜放歌的地方。让人更惊异的,是这里竟还是高士们千里赴死的圣地。清泠渊。泠,音淩,含淩意也含冷意,是清淩得发冷的意思吧。清泠,是古人的最高人格追求。清泠渊,以其水之至清至淩,成为高士们人格的洗濯池,精神的升华场。舜,千古一帝。但当北人无泽把他的禅让斥做是对自己的侮辱的时候,舜一定满脸通红,无地自容,成为天下平民的千古一快。至今当我们读这段文字的时候,仍忍不住击股再三。北人无泽忍受不了舜帝禅让的羞辱,“因自投清泠之渊。”水花砰溅处,渺小了舜帝,伟大了北人无泽,响亮了丰山,不朽了清泠之渊。
还想翻《搜神记》,还想翻《异物志》,还想翻《水经注》,还想翻《淮南子》……有关丰山的神话和传说,星罗棋布在中华最古老的经典里。
丰山,你有多宽广的胸怀,可以容得下这么丰厚的历史文化么?像莽莽昆仑?还是像巍巍泰山?
丰山,南阳人念“丰山儿”,带儿化音,状其小的意思。在说其他山的时候,皆不带儿化音。沿着南阳市孔明路向北,过农运会场,前行5公里后,路右一荒岭,海拔仅225米,山顶面积仅0·6平方公里。这就是丰山。
是那座吸引历代文人来此游赏、吟诗,并不惜赴潭自洁的丰山吗?
2017年秋天,笔者寻找丰山来到这里。我不相信这就是丰山。山下老农说:“这位先生有见识,这真的不是丰山。”
我问:“那丰山在哪儿呢?”
老人说:“走,我领你去看。”
老人陪我登上山顶。山上有一层一层的梯田,梯田里种着红薯、玉米。山脊上站一座巨大的高压输电线塔,4根高压线凌空亘在白河上,像一个现代巨兽吐着须。转过铁塔,向东走,走到山的尽头。我知道山底下就是清泠渊,清泠的水就在山崖根部涌溅。我站在悬崖边探身向崖下看去。没有看到水。看到的是一片乱石滩,乱石中杂草茂盛。乱石滩有百米宽。也就是说,我们前边图片上看到的那个碧玉坠似的丰山之巅,现在被雷管炸药斩去了上百米。
老农幽幽地望着乱石滩对我说:“这几年不断有人来寻找丰山,一到这里就说,呀,可找到丰山了。我对他们说,这不是丰山,丰山在那片乱石滩里。丰山上有摩崖石刻,有石窟造像,有丰山庙,有耕父碑,有历朝历代诗人们题的诗,都是亲笔字。现在这些都没有了,都被炸药雷管变成碎石道渣了,变成水泥白灰了,哪还能再叫丰山呢?”
老人说得有点儿愤世嫉俗。地理意义上的丰山虽然不存在了,但文化意义上的丰山是用炸药雷管炸不掉的。它虽然是一座蕞尔小山,但在中华文化大版图上,却不失巍峨。南阳人在为丰山遗恨着,并骄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