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天官?天亮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唤他,那声音,像子珩!
“唔……?”
和昨晚醒来时不一样,和平时醉酒的感觉也不一样,恍惚醒来的殷天官,只觉得自己头痛得几乎要炸开。
奇怪,他不是睡在绣房里的吗?怎么觉得一身阴湿阴湿的。
一睁眼,果然正对上子珩温和的笑脸。但是,自己竟是趴在刘府废荷池旁的大石上睡的!
难怪露湿成这样。
殷天官跳了起来,但立刻又跌回地上,紫袍被他压住了,右手同时挥上一个触手冰凉的东西。
他把手上碰到的东西拿了起来。那是个残破锈裂的酒壶,只隐约还看得出上面镶了颗很大的灰石子,石子有如死鱼眼一般混浊。
“啊?”殷天官瞪着破酒壶猛瞧,很努力想辨认出昨夜那把萃金壶的华丽样子。
“天官,这东西是什么?你从刘府里就拿了这个?”子珩身边还有离汜伴着,应该是来做见证人的,离汜对着锈酒壶直皱眉。
“给我这东西,可不合格呢。”子珩把眉都笑弯了,那样子,简直和他梦里的十二龙子一模一样。
“那个,这壶里有喝不完的酒……”殷天官愣着把酒壶倒了过来,壶嘴里果然流出了约一个小碗份量的泥水,泥水里隐约有白色的蛆虫蠕蠕爬动。
“我昨晚喝的明明是美酒啊──哎呀!我的头──”殷天官丢下酒壶,抱头怪叫了起来。
“你喝了?”子珩不动声色的把他扶了起来,手一翻就取出一颗白色小巧的药丸:“我看你是在酒楼喝醉了吧?泥水怎么喝?这颗解酒丹拿去吃了。”
殷天官很是听话的把药丸接过,放进口中。药丸不苦不辣,只有点酸中带涩,上面有子珩身上常带着的清香。
一种海风会吹来的微微凉意。
药丸咽下肚,头痛果然是缓解了点,不晕了。
“可是子珩,我把扇子弄丢了。”殷天官顿时想起了扇子被拿走这件事,哭丧着脸偷觑子珩。
“那没什么要紧。头不痛了吧?”子珩浅笑。
“是,不痛啦。”
才刚可以站稳,殷天官立刻转身去捡紫袍,拿起来检查了一会,仔细拍拍,本以为会在泥地上蹭脏的袍子,竟一点也没染上尘埃,反而在朝阳下闪着粼粼的光。
简直像是紫郎的鱼鳞。
殷天官心里有点发毛,忙把袍子递给子珩。“子珩,谢谢你的袍子,昨夜里真暖!”
子珩笑着从他手上把袍子接了过来,但一转眼又似乎看见袍子上有脏污一样,瞬间皱了下眉,迅速将袍子扔给离汜。
“脏了吗?”殷天官摸摸后脑勺,笑得很不好意思:“子珩,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子珩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谑。“不,天官,不是你。不过,看来是你惹的事。”
“啊?”殷天官傻笑。有时候,风雅的子珩会说出他这种粗人听不懂的话,每当那样的时候,他就是傻笑以对。
离汜忽然瞥见地上的金光,左手抱着紫袍,便俯下腰用右手去拾:“是萃金盏!”
殷天官惊讶地看着那金光闪闪、雕花繁复精致,一点都没有变样的杯子,开心地嚷:“是啊是啊!昨夜的酒壶也是这样漂亮的一把壶啊!”
“天官是带出了个漂亮杯子,这算合格吧?”离汜把杯子交到子珩手上。
“怪了,怎么杯子没变,酒壶却成了那样?”殷天官疑惑万分。
看见殷天官又想伸手来碰一碰,子珩一袖子拂开他的手,脸色颇有深意:“若是不想金杯又变成锈杯,最好就这样让我带走。”
殷天官也不在意子珩拨开他手的动作,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顿酒席,畅快地笑了:“子珩,你是说我赢了一顿酒席?”
子珩脸色一沉。
“谁说的?那扇子你可没还我。”
“可是,可是你刚刚才说没关系……”殷天官一脸悔恨,好好的一顿酒席就这样飞了?早知道他就应该拚命把扇子给追回来的!
子珩把小巧金杯收进自己怀里,顺势以袖掩唇,这角度,只有离汜看见了他微弯的唇角。
“那是看到袍子之前,现在,没了!离汜,我们走。”转身,他和离汜并肩就要离开。
“子珩等等……”
“咦?”
背对着殷天官,子珩故意稍微等了一下才要迈步,却没听见殷天官继续留他。他有些不习惯,转身看了看,却见殷天官正从地上捡起一片紫色的鱼鳞,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呆愣着看。
紫得很清透,很美,仿佛有灿烂的生命还在其上流转。
“这样的东西别乱捡。”子珩的声音有点冷。
这声音,让殷天官想起了梦中那个残酷的十二龙子。他抬起头盯视着子珩,不小心把心里话脱口而出:“子珩,你是坏人吗?”
“……你说呢?”子珩又笑弯了眉,这次,笑得比过去每一次都还灿美。
“子珩,时辰已晚,该走了。”离汜轻扯子珩的衣角,指了指天上几乎已要全部露脸的晨阳。
“天官!我要回家了,下回再找你。”
“……好。”
这回,子珩真的再也没转身,仿佛心情不错似的,走得颇为轻快,紫黑两个背影一前一后,一下子就离开了殷天官的视线。
殷天官看着自己手上的紫鳞片,心里油然荡起一股不想承认的悲哀。
世上,果然从此以后就没有了紫郎。那么,昨夜是谁去赴约的呢?是他,还是紫郎的幽魂?
想着想着,殷天官单纯的脑袋又痛了。他实在想不透。只觉得心里很闷,很闷,像午后大雨之前的天空一样,好沉。
子珩,真的是坏人吗?
发了一会呆,晨光微微,清风吹过,身边似有什么动了一动,殷天官的注意力被那沙沙的竹叶声响吸引了。昨夜,他并没看见枯池旁长了如此茂美的湘竹,但,这株纤雅优美的竹,现在却正迎风轻摆,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一声轻过一声,仿佛也在幽幽嗟叹。
这刘宅,看来果真是有点问题!也该走了,此处待得越久,他觉得自己越是不开心。
子珩走在前头,一转过弯,确定殷天官看不到了,立刻回身,脸上的笑全然不见。
“离汜,袍子拿来。”
“是。”应声,离汜把紫袍双手捧上。
冷冷的神情。冷冷地用手拎起袍子,好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紫袍上,全紫双排扣的最后一颗,赫然是月白色的。虽不明显,细看来却很突兀。子珩没有接过袍子,只是拈起那颗月白色的绣扣,轻轻一挥就把它扯落。
指尖上的绣扣一下子变成片白鱼鳞,银光闪闪。
“真是朵小桃花。”子珩眯了双眼,指上的鱼鳞竟冒出一阵青烟,顿时消失无踪。
他轻哼:“不过是个小妖灌了点迷汤,竟连来路不明的妖酒也喝?实在不怕死。”
“所以你才给他吃化妖丹?”
子珩没有回答,只是红唇噙笑,对着离汜伸出手,指指他手上的紫袍。
“这鲤鳞紫袍给外人碰过,我不要了。”
“怎么处置?”
“烧掉。我要趁东君发现之前回宫,你烧了它就尽快回来。”
彼时,最后一丝阳光还没露出脸,他挥袖腾起一片大雾,转瞬便在雾中隐去。
离汜看着大雾悠悠散去,看着手上的紫袍,眼底有些清寒。
他走回荒废了的刘府后园,直等到殷天官边叹气,边离去的背影逐渐消失,才走近了那丛昨夜还是把扇子的湘竹。
把鲤鳞紫袍挂在湘竹上,离汜催起寒火。一时之间,紫焰火光大起,袍子并湘竹,一同热烈地焚烧起来。
灰扬烟起。
毁去鲤鳞紫袍而产生的烟雾里,漫漫荡出紫鲤精和十二龙子的残像。
“龙子,小妖许你紫袍,请您也答应小妖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说。”子珩仍是那个阴冷面孔。
“人间十年后,请代小妖将扇子拿到刘府大宅,龙王太子妃归宁……小妖答应了她的。”
“可。”
似乎迟疑了一会,紫鲤精才缓缓散放一身的妖气。在散妖的痛苦中,紫鲤精纠结着面容,大滴大滴的汗珠掉落,似乎是为了解决至死不明的疑惑,他终于下定决心,用那平凡而毫不起眼的朴素面容,勇敢地抬头直视龙子。
“龙子,小妖尚有一事不解,龙子灵力高深,根本不需这袍子上的浅薄妖气,何以执着要它?”
龙子没有回答,他轻浅一笑,展开了扇子,搧出微微清风──让紫鲤精溃然散妖的速度再加快了些。
……为什么……
终于,紫鲤精不解的声音散在风中,那一件鳞光闪烁、紫芒精锐、正合龙子身量的妖袍,亦完成了。
阖扇点唇,龙子极是满意地凝视着袍子在空中展开,变化成一件人间样式的华丽紫衫,再轻轻披落自己身上。
龙子如冠玉一般美丽的面容,被衬得更显莹润,更华灿。
“那日,天官说我适合紫色。”
唇角含笑。
离汜眼神灼灼,盯着紫烟里的图像,直到连紫烟都消散,袍子与湘竹,共同焚化成地上一团暗沉的灰烬。
“子珩,莫非你是有意叫天官感受太子妃和紫郎的记忆,试图催醒天官身上的另一个灵知灵觉?”
皱着眉,离汜腿一扫,让地上残剩的死灰全然飞灭:“你还是不肯放弃让那人觉醒的任何一丝希望吗?明知道没用的……真是痴心妄想!”
被他踢开的烟灰,很快便在朝阳下到处漫飞;离汜一声哼嗤,转身就走。
飞灰轻扬之中,刘宅里似乎还飘起细细碎碎的低微声音,散进了草丛。
紫郎。别来可好?
采宁,龙子许了我的这一切,委实比我微小的妄念还要多得更多。如此一来,我们也算是永恒了吗?
是吗?紫郎,你开心就好。
采宁,采宁……
风声萧萧,无悲无喜,那几句难以察觉的幽微低语,恐怕只不过是刘宅杂草丛中虫子的纷闹嘈杂吧?
故刘相府再度荒没幽沉。这回,真是永远的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