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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斗茶师(五)

“娘,怎么还没睡?”

四更过后,殷天官被一阵水蒸的奇异幽香惊醒,循着香气走进厨房,殷五娘竟像四个时辰前一样,依旧待在厨房里,炉子上正摆着铁镬,镬里安了蒸笼,隔水在蒸。

厨房的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图纸摊在油灯旁,殷五娘单手支颐坐在图纸前,不太显老的脸庞已然透露倦意。

然而,她仍笑着望向殷天官,一脸慈爱。

“怎不好好睡?是娘吵了你?”

“不是,不是!”殷天官一脸惭愧:“娘,是不是这订单太难做了?是我不好,倘若不接这单也就没事了……”

“傻孩子,你只要备得出材料,哪有娘做不出来的吃食?”殷五娘站起身,松着腰颈,满脸笑意:“只是这样小东西着实费工,准备到现在,才能开始做。”

五娘站了起来,纸上的图样也就落在了殷天官眼里,两排小字写的是“残雪半去湖面复,新春一来鬓角垂”,他把纸上的字一个、一个慢慢念了出来。以前,殷五娘教他认字的时候,他总学得很慢,所以只要能够念出几个字来,娘就会显得十分欣喜,于是,殷天官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看见字就要念出声的习惯。

图上只是水墨画的一个圆圆团子,印上一个黑点点,既没有半点颜色,也不见什么山呀雪啊湖的,实在看不出可以做成什么糕饼。

见殷天官凝视画像许久,还能念出画中的对子,殷五娘忍不住抱着期待,轻声问:“天官,娘教你认了四十多年的字和画,你可看出这是要做什么了?”

“若叫我看的话,这圆团子应该是汤团吧?那黑乎乎的点子像……像是白白的汤团沾了几只小虫子!”殷天官搔了搔脑袋,清秀的脸上带些傻气,回答得很爽快。

是这样吗?白汤团上停着小虫子?殷五娘失笑,心里却油然泛上浓浓的失望。也是,他是该傻的,在一开始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只是,她心底实在仍抱着一丝期待,期待殷天官被书画熏陶得久了,让她有生之年可以再见到一丝殷家血统的丰姿。

但,眼前看似弱冠之龄的孩儿,其实已活了四十年啊……却只长出了一副虽俊壮,但不太像殷家人的躯壳,然后时光就像是停了一样,让他不再成长。既不添神采,也不长智慧,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教养,他一直就是个傻孩儿,从来没有变过。

殷五娘微一哽咽,眼圈登时红了。

“娘,娘别哭,是天官说错了,都是天官不对,娘你别哭啊……”

殷天官紧张了起来,在厨房中四顾张望,便拿起铺在桌上的干净湿布,要给殷五娘擦脸。

“天官很好,是娘不好,你别急。”幸好,这孩子倒是纯真善良,连向来骄纵蛮横的龙子也没有办法带坏他。

想到这里,殷五娘心里又觉得好过了些。如果四十年不够,那她就再设法努力活个几年吧!退而求最末,至少天官会一直活得好好的,一直这般良善,还有龙子会来护着他,那也就够了。

但,一看到他笨拙地抽起那块自己刻意布置好的白布,殷五娘忍不住又苦笑起来。

“唉!天官,那块布娘洗干净了,准备待会要拿来揉出虫子汤团用的!你可别拿来擦我的脸!”

殷五娘没睡,殷天官自然也坐着相陪,边看着殷五娘手中的神奇戏法,他越觉得自己的娘果然像是神仙一样的了不起。

若是叫他自己看着那图,大概是用尽一辈子想破了头,也都变不出现在娘正在揉制的奇异小点!

殷五娘打开蒸笼,里头是已蒸好了的两个大碗,一碗是去核的红枣乾,一碗是白凤豆。她取出白凤豆那个碗,去掉豆壳,倒入一碗细糖,趁热拌匀后,刚才殷天官拿走的那块白布就发挥了功效。

五娘将白凤豆裹进布里,搓揉碾碎,直到蒸烂的豆子变成细细的豆沙,再以干净的石头压住,使豆沙中多余的水分稍微渗出。

红枣乾也是放进钵中碾成碎泥,只是不再加糖。

;接着,她打开了秘藏调料的柜子,拿出一个瓷瓶,并一小陶瓮。殷天官认得娘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两样物品,小瓷瓶里是他前两天才帮着磨好的艾草绿末,小陶瓮里是盐蜜腌渍的粉樱花。

稍稍沥干的白豆沙被分成了两份,较小的那份洒了些许艾草末揉开,浅绿鲜嫩,分出了一颗颗小绿球;另一份白豆沙,捏成一团团,倒像是刚才殷天官所说的白汤团。

“娘,这是做白绿汤团吗?”殷天官看得一愣一愣,虽不懂娘究竟是做什么,只知道甜丝丝的蒸气扑鼻,好香啊!

“不是。”殷五娘轻笑,把枣泥揉成一颗颗小圆球:“接着看下去,这点心做好了,让天官第一个吃!”

椭圆白豆沙上放了绿豆沙小球,一同再擀开,便是中心浅绿,外围纯白;接着复上枣泥球一裹,大小如汤团,双色俏丽的豆沙球便完成了。

“天官,你说说,这汤团比起图样,还缺了点什么?”

殷天官立刻想起,没有那黑点点呀。“少了虫子!”

“好,你就来给这汤团安上虫子吧!安在汤团的正上方,会不会?”殷五娘忍笑,把小陶瓮打开,以净匙挑了一大匙腌渍的粉红樱花,递了竹制小夹子给殷天官。

他小心奕奕地用夹子夹了一小朵樱花,轻轻压上汤团正中央的浅绿,霎时,一颗原本平凡无奇的豆沙团子,竟雅致得叫人舍不得吃下肚。

“啊!原来那图样是该变成这样子的?”殷天官惊叹。

在薄薄暮色里,殷五娘细心指着桌上的点心,教起了殷天官。

“天官,你看这副对子:『残雪半去湖面复,新春一来鬓角垂』。这白豆沙,便是残雪,那浅绿豆沙,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代表春降人间的一片草色。最后,天官告诉娘,春天的时候,姑娘家的鬓角上会出现什么呀?”

“天官知道,姑娘家会簪朵小红花!”殷天官认真听讲的单纯表情,和初初启蒙的十岁小童实是一般无二。

“是了,所以这外头的樱花,便是姑娘家鬓角轻摇的一朵小红花……这是第一颗,天官替娘试试味道。”殷五娘仔细捧起那颗还带温热蒸气的精致糕点。

殷天官接过团子,喜孜孜的,一口便把整颗放进嘴里嚼。

“娘,味道很好!”

殷五娘一笑,心中五味杂陈。

殷五娘没睡,殷天官自然也坐着相陪,边看着殷五娘手中的神奇戏法,他越觉得自己的娘果然像是神仙一样的了不起。

“你知道吗?这虫子汤团有名字的,天官。不知何时,娘才能为你做……”

殷五娘凝视着憨态毕露的儿子,露出爱怜的笑。

这豆沙团子,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雪沁月宫春”。

如果团子内不包任何馅料,这便是极其雅致的祭礼用物,但若团子内包了红色的馅泥,便成了男子向女子示好的风雅小食。

而她,几时才有机会替眼前的傻孩儿做上这道情韵脉脉的小点,让他向心仪的女子示意呢?

伸手替傻笑的殷天官拂去颊上糕屑,五娘心里微微一叹。只怕,她是等不到殷家香火延续的那天了!

卯时将至,熬了一整夜的母子二人,总共做了二十颗雪沁月宫春,殷五娘将那人要的十颗仔细摆进金漆食盒,用包巾裹了。

她看着殷天官忙得薄汗渗額的脸,又想到他熬了大半夜,待会还得走上近一个时辰去仙客居送货,心里怜惜:“天官,今日你别去摆摊,送了货之后就回来陪娘说说话,好生歇着吧!”

“好。”

殷天官点点头,提了食盒正要出门,一时想起了昨天客栈里子珩的那两个朋友,于是又回头问了。

“娘,我可以多拿两个吗?”

殷天官一路走向仙客居,路经湖畔的五峰观,却见昨天在仙客居见过的那个俏丽姑娘,正孤身从五峰观里走了出来,步伐甚是急速。

心里一喜,他想起自己袖里的两颗团子,正是要给她和那位大哥的,于是欢天喜地的叫唤起来。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昨天在仙客居遇上的……”

但,姑娘丝毫不理会他,手持了个小布包,一言不发,径自走向了他身边的另一条荒僻山径。

那条山径岔路极多,尽头曾有个栈道,原本是可以快速翻过小丘、通往趵突泉畔的近路,但栈道早就年久失修,崩坏了。

殷天官一心只替她着急,怕她不识路,走岔了,于是跑着追了上去:“唉,姑娘,那边栈道已经坏了,不能走的……”

姑娘仍然不搭里她,一径向眼前的荒僻处走去。殷天官一看见她脸上的模样,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难怪她不理人!那姑娘竟是双瞳翻白,半闭着眼在走路的!殷天官吓得不轻,向后猛地一跳,拚命离那姑娘远些。

是魇了吗?还是……中邪?

“姑娘!姑娘?”

殷天官不敢再凑近,只好大声叫她。但,无论殷天官怎么喊,她却只是辨路极准地朝着朽坏的栈道,愈走愈快了。

殷天官心里很是惊惶,但却也不敢放她自己一人这样走下去,怕是要掉进山涧里的!于是,他强忍着心里的惧怕,诚惶诚恐地跟在姑娘背后约两步远的距离,不紧不慢地畏缩跟着。

还一边发出愈喊愈虚软、愈来愈颤抖的壮胆噪音:“姑娘!姑娘?好姑娘……拜托你醒醒……天官求你不要再往前走啦……这下该怎么办啊……”

眼看着她还差不到百尺就要走到栈道边了,殷天官犹豫着该不该拉她,又怕她一转过身,竟变得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要吃了他……茶馆里说书的人,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而子珩昨天才讲过的话,顿时清晰地闪过他的心头:“她可是会杀人放火的!”

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殷天官实在鼓不起勇气去拉她!

于是,他拚命思索那姑娘的名字,却只记得子珩是那样叫她的──

“容大小姐!算我求你,你别再走啦!”

这一声若是叫她不醒,他就得伸手去拉她啦!殷天官这最后一搏里,已是万分凄厉,哭腔十足。

“容大小姐!”

谁?是臭小蛇吗?只有臭小蛇会这样无礼的叫她!

容容习惯性地打从胸臆里升起一股滔天大怒,顿时被激得醒了。

“臭小蛇!你在哪?”

双眼圆睁,容容怒气冲冲地把头一扭,却见到昨天那个子珩带来的傻子凡人,被她这一瞪,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姑、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把你叫醒啊……你,你别吃我……”

这傻子说什么?容容脸上微一抽蓄,尖叫了起来:“谁要吃你了!!”

随即,她发现自己居然已不在道观里,手上还捧着那只茶碗,一时惊怒惶惑不已。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跟着我?你……”

殷天官忙把护在怀里的漆盒放到一边,颤抖着掏出袖里的小布包,眼圈一红,真的就要哭了:“我,我只是看你从五峰观里走出来,只想叫住你,把这团子给你,让你和昨天那大哥吃……谁晓得你翻着白眼就走上这山路……我怕你摔了,所以才跟着……”

容容狐疑地抢过他手上的布包,打开一看,果然是两颗茶点,只是,他刚才那一跌,把团子给压扁了。

见他都要哭了,她不禁皱着眉,有些嫌恶地伸手去扶:“叫我容容就好,干嘛这样怕我?你一个大男人了,这么爱哭,不害臊吗?你叫什么名字?”

殷天官乖乖地让容容拉了起来,伸手擦了擦脸,声音闷闷的。

“我,我叫天官。你刚刚翻了白眼走路,你都不晓得有多骇人……我好怕你突然转身,变成妖怪……”

容容哭笑不得:“会怕你还跟!”

“可是,不管你的话,我怕你摔下山呀!”

真是个傻小子,说出口的也是傻话,虽然看起来窝囊了些,却还算是善心。容容脸色一霁,忍不住想取笑他清秀脸庞上的一双红眼圈。

唇上才弯出微笑,还未开口,却听见那个醇厚如茶的嗓音。

“容容,金大哥不是说了……只让你一个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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