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铁锁寒窗,冷月袭人。
张铁锅平生第一次受刑,而且是无端受刑。
这更激起他一股倔劲,胸中怒火升腾,咬着牙一言不发。
衙役们都非常郁闷,这样的硬主儿,还真少见,换作别人,早就哀求着主动招认了:求求您,让我招了吧,都是我干的!你让他招认杀了西王母都行。
董县令也暗暗称奇,更加明白其中另有乾坤,当即将张铁锅押回大牢,以后再审。
他是个聪明人,而且比以往更聪明,他可不想再出人命。
他本任职于南方富庶大县,过着快活日子,不小心冤死了人。草民命贱,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谁知同僚居心叵测,县丞老儿带头儿,鼓动冤主儿上告。幸亏自己和郡守交厚,广散钱财,消灾避祸,这才不至于获罪,转任这中原小县。
只是可惜,可惜了多年的心血,那白花花的银子,想起来就肉疼!
这天,董县令又在心疼他可爱的银子,使女小婵来报夫人有要事相商。
……
张铁锅迟迟不归,可急坏了儿子们。张仁身为长子,更是坐立不安,他请来父亲几位好友,又请人把叔父张九平接来,一起拿个主意。
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还是先到县里探个究竟。
张仁套着一架马车,拉着五六个长辈,走遍了整个县城,好不容易才探听到父亲的下落,登时心急如焚,急急忙忙赶往大牢。
但牢狱重地,闲人免进!
还是长辈们见多识广,赶忙将些铜钱塞在牢头手里。
牢头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卖了极大的面子,这才见到了张铁锅。
一见父亲,张仁马上双泪横流,几天不见,铁打的汉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张铁锅叹道:“你们回去吧,哪有说理的地方,我豁出去这条命罢了。”
不!张仁眉头紧锁,一股狠劲儿升腾起来,他下定决心,不救出父亲决不罢休!哪怕是进京告御状。
他直奔县衙击鼓鸣冤!
没想到,鼓槌刚敲了几下,便有人出来,领张仁到了后衙,很容易就见到了董县令,真是青天大老爷!
董县令面相温和,一张阔脸,长得尤其爱民如子,看来没有升堂的意思,倒像是对坐拉家常。他耐心听张仁诉完冤情,温言道:“你父亲也不像坏人,只是衙役们都指证他抢了公粮,本县不好放他。还有,你幼弟张恕也牵扯在内,本县怜他是个孩子,不加追究。”
张仁强压怒气道:“朗朗乾坤,清浊自知,请大老爷明察!”
县令喝了口热茶,徐徐道:“只是,本县纵然想放他,朝廷的公粮交不上也是枉然。”
张仁和叔父九平对视一眼,破财免灾,救人要紧!唉,只要县太爷肯放父亲,被抢走的公粮……是多少?我们出了,悉数补上!
县令一笑:“一言为定!”
“粮食运到蓝衣巷换人,本县此次法外开恩,尔等不必张扬!”,董县令神神秘秘,临了又补一句。
两天后,张仁用几车粮食换回了遍体鳞伤的父亲。张铁锅一声长叹: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粮食以防饥荒,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
张铁锅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中一动。
他自然没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但那些狗衙役三番五次说一群孩子拦住粮车,他心下也不免起疑,难道张恕真敢调皮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想到此,忙唤张恕问个究竟。
张恕却连个人影也找不着。几天来家里乱作一团,谁也没顾得上他,此时却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
董县令端坐太师椅上,一脸庄严肃穆。杨衙役等七人站在一旁胆战心惊。
你们竟敢私分公粮,诬陷良民,该当何罪?董县令声音并不大。
衙役们脸上一哆嗦,赶忙否认:我等虽然身份卑微,也算朝廷的人,自来信守王法、粗知礼仪,岂能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儿!
董县令一笑,娓娓道来:
“杨林儿,你嗜酒好赌,整日吃了上顿没下顿,可你突然往家里搬了十几袋粮食,哪儿来的?”
“李方儿,你整天在窑子里混,历来家无余粮,前日竟然卖粮,实在是太不聪明!”
“马三儿,你在街前包了个卖唱的,此番略施小计,就凑足一年的口粮啊。”
……
衙役们头上冒汗,暗暗心惊,这些事儿件件不假,县令是从哪儿打探来的?
更吃惊的是,董县令竟然并不深究,最后只说了一句:“几位好歹也算朝廷公人,好自为之吧!”,说完,一背手,走了。
侥幸啊!侥幸!此人实在深不可测!
衙役们心里并不踏实,都偷偷送了些铜钱,见董县令笑纳,这才稍稍心安。
……
那日,董县令随小婵回府,夫人面色凝重,递给他一封信。
信很平常,上书:董云汉亲启几个大字。但出现的地方并不平常,是在卧房的枕头底下。
董县令立刻感到后颈发凉,是手下人所为?他随即摇摇头,内宅都是心腹之人。
忐忑不安拆开信,字儿倒写得不错,开篇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足下为民父母,不思济世之策,妄行荼毒之术!衙役劣迹,昭然若揭,良民无辜,远近共闻,尔独不知?尸位素餐者也!怜尔初任此县,亡羊补牢,阙尚可补,倘再执迷,取尔项上之首,如探囊取物耳!”
书信接下来便历数衙役劣迹,就是他对杨林儿几人说的那些。
董县令看完书信,倒吸了口凉气,额头上冷汗直冒,又惊又恐又怒,偏又无可奈何。
此人入卧房如入无人之境,料想取首级云云所言不虚也!
贪官并不一定蠢笨,当日衙役们报称官粮被劫,董县令早有几分怀疑,等抓来一个替罪的张铁锅,心里更加恍然。
于是派心腹人打探衙役们的行迹,还没等回报,便收到此信。
此人倒是帮了自己大忙,只是这非请擅入,热情得令人后颈发冷……嗨!
……
张恕正在县城游荡,不过不是一个人,还有刘龙、王俊和罗洪相伴。几个人穿街过巷,望着市井百态,都觉得新鲜。
一想起马上要做的事,一个个摩拳擦掌,小脸儿都是兴奋之色。
那天,大哥张仁从县城回来,跟母亲说没事儿,父亲好着呢,自己却躲在房里偷偷落泪。大嫂温柔贤惠,在一旁连连劝解。
张恕瞧在眼里,料想事情不妙,便直冲进去,问父亲到底怎样?
大哥非但不理他,还直勾勾盯着他,反问他是否真的捅了什么漏子?
张恕摸了摸后脑勺,只好将事情全盘托出。气得张仁直跺脚,直骂混帐小子,一顿胖拳打来。
大哥向来兄友弟恭,脾气温和,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要不是大嫂拉着,张恕这顿打是在劫难逃!
张恕心中好不气恼,立即想起了杨衙役那张倭瓜皮黑青脸,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找了个小口袋,装满了大饼,背在身上,腰插弹弓和短棒,出门约了王俊、刘龙和罗洪,四人一拍即合,偷偷奔县城而去。
四个少年在一起,一路上便不寂寞。
刘龙个子瘦高,黄面皮,小眼睛,大嘴巴,讲起话来眉飞色舞:“我说哥儿几个,有朝一日,朝廷不征粮了多好,还求着咱种田。求求您了,种田吧,一亩田给你一只,啊,不,十只烧鸡!那就美了。”
这厮说着话,舌头转了一圈,舔起了嘴唇。
“烧鸡有什么啊,要我啊,就要一车酱牛肉,那才叫美哩!”,王俊扬着黑铁蛋般脸庞,眼睛闪闪放光。
刘龙笑道:“酱牛肉?你这张黑脸长得就像酱牛肉!”
你!王俊话迟,一时想不起怎么编排刘龙。
罗洪个头最小,笑道:“你们别做梦了,除非是我当县令,我要是当了县令,用烧鸡和牛肉撑死你们!”
张恕本来无心说笑,哼道:“县令有什么意思啊,要当就当大将军,宰相也行。到时候,烧鸡、牛肉、肉包子随便吃!然后把这些狗衙役都抓起来,让他们在旁边看着,馋死他们!”
四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县城。
可他们在县衙左近来回转悠了两天,也没打探到张铁锅的下落,倒是摸清了一件事——杨衙役的行踪。
这杨衙役又要倒霉了,他又忘了算个卦,今日还是不宜出门!
这天县里没事,杨衙役照例输得一个子也不剩,又赊帐喝了个烂醉,摇摇晃晃回家来。
刚入巷口,哎呀一声,脸上巨疼,着了一记弹弓。醉眼乜斜看一个小厮往前飞跑。
杨衙役大怒,口中啰啰不清,趔趔趄趄随后追来。
朦朦胧胧瞧见,两侧墙根下,两三个小乞丐伸手乞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去去去,小兔崽子……”,杨衙役暗道晦气,这几个小要饭的真没眼色,没看老子输得快光了屁股!
还没骂完,小乞丐各自绰起地上的短木棒,照着他小腿一阵猛砸。杨衙役惨叫连声,扑倒在地,腿骨剧痛,痛彻心底。
前面逃跑的少年也折回来,四个人对着杨衙役一顿拳打脚踢。
杨衙役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奈何脚下没根,又扑到在地,直打得他哭爹喊娘,只得连声讨饶:“小爷饶命!小爷饶命!哎呀……”
四个少年打得尽了兴,正要昂首而去,忽听有人一声断喝: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