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恕一惊,面前五个人拦住去路,一瘦四肥。
这瘦子实在太瘦,还比不上个猴子,又很高,佝偻着像根长歪了的秫秸。
他抬腿踢了杨衙役一脚,听杨衙役惨叫一声,气力尚足,似无性命之忧,这才舒口气,道声:好险,好险,老子的五十贯啊!
张恕四人不明所以。
杨衙役趴在地上哼哼连声,看来疼得不轻。
瘦子恶狠狠一声招呼,肥汉们不容分说,上前就捉四个少年。
这瘦猴儿怪里怪气,看来并非杨衙役的朋友,却为何多管闲事?张恕四人莫名其妙,撒腿就跑。忽然衣衫一紧,已被提了起来。
张恕又惊又怒,手舞足蹈、摇头摆尾挣扎了几下,全无效果。只觉得耳边生风,如腾云驾雾一般。
过了良久,终于被放下。张恕等人一阵晕眩,勉强站住,定睛一看,是在一间屋内。眼前却非瘦猴五人,而是一位书生、一个壮汉。
斯是故人——正是当日打麦场上的过客。
抓自己的明明是瘦猴和几个肥汉,难道今日碰上了妖怪,会变化不成?四个少年一头雾水。
张恕心下着恼,他最不喜欢被人操纵,恶狠狠瞪了书生和壮汉一眼,对刘龙三人使个眼色,转头就要逃跑。
壮汉见状哈哈大笑,喝道:“小子!就这么走了吗?不怕被瘦猴儿抓了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一个华服少年笑嘻嘻地拦在门口,双眼皮,大眼睛,相貌俊美。
不知怎么,张恕一见少年,怒气全消,戒心全无。
听刚才壮汉的口气,似乎并无恶意,那他们是什么人?瘦猴儿又是什么人?张恕眉头紧皱,一脸疑惑。
壮汉似乎看出张恕的心思,笑道:“行啊,小子,连瘦猴儿也敢得罪,他可是本县赌场赫赫有名的大掌柜!”
“你怎知道?”,刘龙把眼一翻。
“小子!我就知道!”壮汉一笑,拨弄一下刘龙的脑袋,十分粗鲁。
张恕等人不知道,这瘦猴儿确是本县赌场的大掌柜,属于算天算地、算生算死滴水不漏的主儿,精明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听壮汉一句话,张恕心中思量,于今日之事似乎有些眉目。
杨衙役料想是个逢赌必输的倒霉蛋儿,欠着瘦猴儿一大笔钱!自己暴打的不是杨衙役,打的是瘦猴儿的五十贯啊,万一杨衙役运气太糟架鹤西游,瘦猴儿岂非鸡飞蛋打!瘦猴儿捉拿自己,看来是以备不测啊,跑了毛驴,至少还能拔根驴橛!
想到此处,张恕不由得笑了起来。
刘龙还以为笑他,瞪了张恕一眼,转对壮汉一揖,大嘴一裂,这回嘴巴倒甜:“多谢大叔相救,大叔,你们是什么人啊?”
壮汉笑道:“还是你小子会说话,哈哈,反正不是坏人就是了。”
嘿嘿,这话等于没说。
听口音,这书生和壮汉不是本地人,自那日打麦场相见,已过去许多时日,为何还在本县?张恕起了好奇之心,学着大人模样上前见礼,通报姓名,连道久仰。
王俊和罗洪直翻白眼儿,心道素不相识,不知有什么好久仰的。
书生面如官玉,眉宇英武,目光如炬,名叫李宏图,虽然是读书人打扮,有些文气,但言语爽快,举止豪放,与师尊罗思礼之纯种斯文颇为不同。
壮汉名叫李安,黄白面皮,目光温和,偶尔精光四射,腰挂乌鞘钢刀,书生叫他安叔。
华服少年却是女扮男装,唤作李菲,李宏图是她的二哥。另外一个少年白面浓眉,沉默寡言,据说姓林名尧。
张恕心中愈发纳闷儿:这书生身高不过七尺出头,远不如父兄高大,更不似这壮汉虬筋铁骨,却能双手各提少年,健步如飞,面不红气不喘,端的是奇怪之至!
此人定非常人!
张恕遽尔一喜,若得这异士相助,或能解救父亲!正想出言相求,刘龙却先开腔:“李二哥,小弟有事相求!”
书生见他郑重,说:“小兄弟但讲无防。”
刘龙大嘴一张:“我们饿了。”
适才张恕四人暴打杨衙役、遇险、获救,心情忽而千屻高岗,忽而万丈深渊,如梦如幻,混不觉饿,此时饥肠辘辘,腹内大饥。
原来是这,众人大笑。
此时日薄西山,大家也觉饥饿,壮汉叫店家去买了些包子、酒菜。几日来张恕四人大饼充饥,淡而无味,此时风卷残云,甚为尽兴。
这李菲性格活泼,席间唧唧喳喳如燕子一般,尽说些好玩儿的事情。
说什么北方有个朔方城,朔方城常刮大风,大风吹得石头满地乱跑。又说什么她有个马叔父,马叔父一箭射落两只争食的大雕,还说什么在草原上驰马,和士兵们争胜……
张恕四人忙于吃饭,支支吾吾,并不回话,什么草原,什么大雕的,全没见过,风还能刮得石头跑?小丫头片子全不靠谱,竟是吹牛哩!心中也不免疑惑,这李宏图一行到底是何许人也?
李菲瞪了张恕一眼,又用余光扫了一眼林尧,哼道:“真不好玩!你简直比那林木头差不多少。”
“俺不是木头……”,张恕嘴正占着,说话瓮声瓮气。
林尧依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沉闷的老树。
李菲像是想起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又眉飞色舞说起这林尧来。说这林尧原名林六爻,父亲精通周易,算卦为生,是以为名。她一边噼里啪啦说,一边观察着林尧表情,林尧终于看了她一眼,李菲一笑,笑得调皮而开心。
罗洪答话:“那怎么不叫林八卦啊?”,张恕四人中,也只有罗洪稍微听说过“周易”那档子事儿。
李菲扑哧一笑,接着说:二哥李宏图说人可胜天,卦相无稽,不可尽信。便取“爻”音,为他改名林尧,有仰慕圣贤之意。
任凭李菲说了这半天,林尧还是一言不发。张恕甚觉古怪,他不是个哑巴吧?也不明白这少年和李宏图什么关系。
李宏图喝令李菲闭嘴,小小年纪休做长舌妇!李菲还哥哥一个鬼脸,这么凶作甚么,我闹着玩儿哩。李宏图不再理她,转向张恕问起事端详情,张恕求之不得,并不隐讳,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讲到衙役们掉进粪坑,众人都忍俊不禁。李宏图见张恕小小年纪,诡计多端,思维缜密,胆气也壮,骨格也好,不禁眼露爱惜之色。
可是一想起父亲,张恕立刻面露忧色,请李宏图帮忙打探父亲下落。
李宏图却道:“小兄弟不必担心,令尊已然回家。”
什么?真的!闻听父亲无恙,张恕一跳老高,高兴得流出眼泪,赞道:“我打听许久都无消息,李二哥,你不是神仙下凡吧?”
李宏图一笑,说起自那日路过打麦场,便知事情蹊跷,他和安叔并不急于赶路,便留下来探个究竟……他与本地董县令为友,所以知道张铁锅获释云云。又说这两日来,见张恕四人在县衙前转来转去,好奇或许和张铁锅有关,所以在后面追随,今日相救实际上并非巧合。
李二哥真乃侠义之人!张恕一激动,纳头就拜。董县令既然是二哥的朋友,定然也是个大好人,也该整治整治那些狗仗人势的贼衙役!
李宏图看着这稚气少年,微微一笑,有一件事他只字未提,和他这县令“朋友”有关。
那日,董县令夫人淑兰忽听屋外动静异常,让使女小婵出去看个究竟。
小婵连道怪事,院中无风,一棵大树树叶晃动,奇的是其它树梢却纹丝不动。夫人不信,出外看个究竟,回来就在枕头下发现了那封信。
这对李宏图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张恕此时心情大快,终于问道:“李二哥,你为何有如此大力气?”
李宏图笑而不答,打量着张恕,目光稍显深邃。
李菲抢着说道:“二哥闻鸡起舞,二十年苦功,武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别说是你,提个大人,也如提童稚!”
就你嘴快!李宏图瞪她一眼。
李菲一席话却说得张恕心驰神往,仿佛遇到了神仙中人,立即便想从赤松子游,以学升遐之术。心随念转,口随心动:“李二哥,不如收我做个徒弟吧?”
李宏图微微一笑,慨然应允。
李菲笑道:“二哥就是好为人师!”
李宏图眉毛一扬,又瞪她一眼。
“夸你两句你就以为天下无敌了,爹爹还没教过徒弟呢,我要到爹爹那里告你的状!”,李菲不依不饶。
李宏图一笑,这个妹妹,真拿她没办法。李安笑道:“这状啊,你告也白告!”
“怎地?”,李菲挤弄着眼睛,一副怪摸样,十分精灵可爱。
“你二哥是占了大便宜哩。”,李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哼,安叔竟说反话!李菲没好气道。
李安一笑,不再理她。李菲小小女娃懂个什么,张恕这小子天资聪颖,好比璞玉未经雕琢,李宏图寻天下英才而教之,多半是为了他胸中大志……唉,说起来福祸难料呢……
刘龙指指王俊和罗洪,大嘴巴一裂,毛遂自荐:“李二哥,我们三个也不笨!”
李安爽朗大笑:“你吹牛在行!”
王俊刚想说话,罗洪抢先道:“李二哥,我们四个从来不分开的!”
“哦?是么。”,李宏图笑笑。
“是哩,你不收我们,便收不得张恕!”,罗洪扬着一张小脸,说话干净利落。
李安笑道:“呵!这小子还威胁上了!”
罗洪换了个表情,涎着脸笑道:“须得好事做到底,把我们四个都收了吧!”
李宏图一笑道:“只是有一桩难处。”
“有什么难的!”,刘龙大大咧咧,又来插嘴。李安一巴掌把他扒拉到一边,你小子就不能安静些!
“此去离乡背井,路途甚远,尔等可愿同行?”,李宏图像是回答刘龙,却端详着张恕,像是木匠琢磨一根上等木料。
张恕学着大人的样儿,抱拳一礼,慷慨道:“这有何难!俺还正想去远处走走哩。”
“可不许想家哭鼻子!”,李菲笑靥迷人,如月亮般皎洁。
“男子汉大丈夫,这算得了什么!”,王俊终于抢到一句话。
李安笑骂道:“屁!你一小黑铁蛋儿,还男子汉大丈夫?”
张恕盛邀李宏图一行到家中做客,顺便告知父亲张铁锅此事。李菲拍手道好,李宏图也欣然同意,但愿他家人别无异见哩。安叔却说赌瘾发作,要去赌场耍钱,罢了在县城会合。
林尧也想随安叔去,李安道:“好啊,你要是能马上长出一寸胡须,叔就让你去。”,林尧翻着白眼看着他,李安大笑着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李宏图为张恕四人要了两间上房。张恕头一回住店,又兼憧憬未来,兴奋得一时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刘龙和罗洪共骑安叔的马,王俊和林尧,张恕和李菲共乘一马,一行人向北而行。
一路上,谈天说地,骏马蹄轻,再加上李菲逗趣,笑声不断。
只是林尧仍然神情落寞,不苟言笑,好在王俊话也不多,和他共乘一马倒也合适。
张恕笑道:“李菲,你真是个话匣子,应该分些给林尧才好!”
心中却更加好奇,这少年缘何如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