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欢喜地攥着一把雉鸡羽回了鸿雁斋,整整齐齐码在八仙桌上,统共二十五支,一半是灰中带孔雀蓝的正羽,还有一半则是灰中见红的半绒羽。
容瑾一面夸雀儿一面捻起一片照着光细看,尾部一线儿蓝光溜溜的,往下是绒绒的灰,这羽毛要做成毽子,可比街上用染色羽做出来的好看!
于是,容瑾翻找出剪子和旧衣裳,自己先动手先剪下一小块布,包上一枚铜钱,再用一根纤羽管子将底座绕一圈缝牢了,最后把羽毛沿着底座周边插上……
雀儿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盯着便去瞧自家小姐了。
容瑾做毽子时将披发捞到一侧,美人觚般修长匀称的脖颈露出来,像一段莹白的月光。她专心致志时嘴唇微嘟着,鼻头又挺翘,侧面看来娇俏又生动,若正面看,便是鲜妍而明丽的,最抢眼还数那双杏眼,澄明的,水润润的,一眼便能击中人心。
“雀儿,雀儿?”容瑾举着做好的毽子在雀儿面前晃,欢喜道:“你看什么呢?瞧瞧我手艺如何?比不比得过货摊上卖的?”
雀儿这才回神,一瞧,呀了一声道:“小姐您能靠这门手艺吃饭了!”
容瑾咯咯咯地笑,打趣说若被赶出家门,便去市集摆摊卖毽子得了,雀儿也笑呵呵地附和。
而后容瑾这便带着新做的毽子,携雀儿去了荟芳园。
……
踩在园中绵绵的草丛里,呼吸都畅快了,容瑾将毽子往上一抛,抬腿盘踢……
雀儿离她稍远些站着,容瑾提着裙摆独自踢了几下后,一个漂亮的拐踢,毽子抛出去,雀儿默契地抬腿接住,两个回转又抛回去,容瑾却没能接住,咯咯咯笑起来指着雀儿道:“你使诈!”
微风拂过,院里女孩子的笑风铃一般清脆,青草地上绿浪延伸开去,直至院门口,只见一青一黄两双丝履踏进来,离得容瑾愈来愈近……
欢笑声戛然而止。
容瑾望向来人,愣了一愣,忙放下毽子迎上前……
二人中身长的那个是太太所出的二姑娘林容清,较容瑾年长两岁却比她高了个头。她容长脸儿,薄唇高鼻,头梳一个望仙髻,髻前压一把月牙白镶真珠梳篦,髻间斜插两支簪子,一支半月形浮雕花簪,一只羊脂色海棠小簪,上身一件粉白色绣青莲纹上襦,下着天青色撒花百褶裙,寡淡却孤高。
身量小的那个是三姑娘林容辞,她较容瑾长了半年,与她一般高,着一白底鹅黄渐变色圆领长袍,小脸儿桃子似的惹人爱,可五官不够舒展,下半张脸短小紧促,却也够得上清秀,不过现下她却睁大了眼瞪着容瑾。
容瑾不明白这两位姐姐为何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杏眼闪了闪,喊了句:“二姐姐,三姐姐。”
三姑娘容辞轻嗤,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手里的毽子夺过去,话直问到她脸上:“这是什么?”
容瑾觉那尖细的嗓音刺耳,不由后退一步,“这是我做的毽子,三姐姐可是喜欢?”
雀儿听得忧心,可主子跟前她一个奴婢从没有说话的份儿,只能乖乖立在一旁。
“谁喜欢你做的东西,”容辞将毽子丢回容瑾怀里,“慷他人之慨你倒是很会,快说这雉鸡羽你从哪儿偷来的。”
“三妹妹,好好说话,别吓着四妹妹了,”嫡小姐容清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容瑾,心里虽有气,可到底是嫡姐,碍着身份不好与妹妹置气,只得喝住容辞。
“姐姐,”三姑娘容辞踅身走回容清身边,故意拉长了声道:“姐姐别被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骗了,她若真老实,怎会偷您的雉鸡羽,况且她又是在外头长大的,谁知道是不是学了人家偷鸡摸狗的本事。”
“偷您的雉鸡羽”这一句,说得好像雉鸡羽是容清身上长出来的,原本还觉尴尬的容瑾禁不住嘴角一弯,不得不将脑袋垂得更低以作掩饰,而后双手将毽子奉上,道:“做毽子的雉鸡羽不是二姐姐的,是在厨下寻来的。”
容清瞪了容辞一眼,瞪得她低下脑袋不敢言语了,这才温声对容瑾道:“这毽子既是你做的,我又怎好夺妹妹所爱,只是姐姐不夺你所爱,妹妹是不是也不能夺姐姐所爱,这做毽子的雉鸡羽是我特地吩咐厨下给我留的,妹妹却拿去了,虽说几根羽毛不值钱,可你不知会我一声便拿去,这……”容清捏着一方绣白兰的帕子抵在鼻尖,淡淡道:“与偷盗何异?”
偷盗?
容瑾一个激灵,心道这二姐姐可真会扣帽子呵!
不过二姐容清的性子她多少知道些,这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这便乖巧地低着头道:“二姐姐误会了,我虽在外头长大,可也读过圣贤书的,绝不会行偷盗之事,”说罢又侧头瞥了眼雀儿。
雀儿心领神会,这是在问自己这雉鸡羽究竟是不是二小姐的,她连连摇头。
容瑾这才放了心。她不想让雀儿站出来解释,是知道二姐姐心里憋着气,怕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拿雀儿做筏子,想先把她这口气捋顺了。
然而雀儿是个直肠子,她立即上前一步,对容清一福道:“二小姐,是奴婢去灶房寻羽毛,一个妈妈让奴婢去拿的,与我们小姐无干,二小姐要罚便罚奴婢罢。”
“哼,你说是妈妈让你去拿的,这厨房里哪个不晓得这是二姐姐的东西,你倒是说说是谁让你去拿的,若说不出来,那便是你故意的!”容辞冷眼觑着她。
雀儿为难,抬首与容瑾对望,两条眉毛拧在一处。
容瑾立时领会了,雀儿记性不好,认不大全府里的人,所以这个妈妈她恐怕不认得。
容瑾心里叹了口气,望着容清道:“二姐可领雀儿去灶房认人,可如此一来,事儿闹大,太太便知道了,我向姐姐赔罪,不如就此算了罢。”
这句话是在提醒容清,别将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把太太掺和进来。
容清深以为然,转而伸手将容瑾扶起,道:“妹妹肯认错便无碍,几片羽毛算什么,要紧的是妹妹须明白,这些东西我若给你,你才能要,我不给你,你便不能自己拿。”
啪啪啪——
还不及容瑾回答,身后忽传来一阵拍掌声,只见一个鹅蛋脸,五官明艳的姑娘从白沙草丛后转出来,她髻间几支发簪都是鎏金的,身上是一件茜红色芙蓉百花对襟襦裙,秾艳得像一团开至极盛的芙蓉,将容瑾的眼睛都点亮了。
“妹妹直说挑剩下的才能施舍我们这些庶姐庶妹不就得了,”大姑娘容筝一步三摇走上前,正面对上容清,嘴角一点讽刺的笑,“往日不是最会在爹爹面前装大度的么,如今就我们姐妹几个你便装不下去了?”
这便是陈姨娘所出的大小姐容筝,方才见容清一脸怒容出了门,便暗自跟了一路,她较容清大了不过三个月,一怼起来,一双美目里几要冒火星子。
而容瑾和容辞比她们矮了一截,容辞挤不进姐姐们的战斗,只能恶狠狠瞪着容瑾,一副“都怪你”的神色。
“我与四妹妹说话,你又来掺合什么?”容清把脑袋高高昂起。
“我不过看不得你欺负妹妹,做姐姐的难道不能为妹妹说话了?”容筝笑起来时嘴角锋利,如一把血色弯刀。
……
接着耳畔便响起八百只鸭子的嘎嘎声。
容瑾悄悄退了一步,将额前被她们的唾沫星子润湿了的刘海一撩,竟在两人的骂声中心猿意马起来。
于是就在两个姐姐阴阳怪气的唇枪舌剑里,容辞亲眼看着容瑾这傻妹妹居然嘴角一翘,原本还想跟她吵几句凑个热闹的,现下看来不必了,她可不同傻子吵架。
其实容瑾是看着手里的毽子,想起幼时随着邻里的几个哥儿姐儿去山上抓雉鸡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跟邻家哥儿见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雉鸡,一齐扑上去,雉鸡没抓着,却对着磕了个头,同去的几个便拍着手说她们在夫妻交拜……
想着想着容瑾愈加觉着以前的吵架有意思,市井里谁还用文话骂人啊?直接上拳头,然后被爹妈拎回去一顿打,哪像面前两个姐姐,喷半天唾沫星子。
最后她们终于吵得口干舌燥停下来了。
大姐容筝拍拍容瑾的肩,眼睛却挑衅地望着容清,道:“妹妹放心,明儿我就告诉祖母去,让祖母为你做主!”
才低声下气道歉得了二姐的原谅,现下又要把事情闹大?
容瑾立即拉住容筝彩绣蝴蝶滚边的袖子,“大姐姐,不必了,这等小事何必惊动祖母?”
然而容瑾身材娇小,求人时一双杏眼眨巴眨巴,楚楚可怜,大姑娘容筝便把这解读为:容瑾心里有怨,只是碍于容清是嫡姐,不好说罢了。
于是容筝笑道:“怕什么,到了祖母面前,你只需把实情说出来便是,旁的由大姐我来!”
二姐容清却是扫了两人一眼,丢下冷冷一笑,便领着容辞小跟班快步走出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