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粥后,白铁盘子两边的蜡烛已烧掉一半了。这时,大家把椅子拉拢,围到炉火边。这一间领主住宅是此区最小、最破烂的房子之一。但是在夜间,贫穷是看不出来的。干草像地毯一样铺满了石地板,新鲜的杜松已放在阴暗、雨下如注的窗户旁。壁炉的火光扩散开把惨白的墙壁衬托成温暖的黄色。不久之前,大家刚喝过雪菜酒。所有人都晓得,夜晚最快乐、最精彩的时刻已来临了。甚至两名女仆虽已换上最好的假日外套,仍慢吞吞地擦着桌子,躲在门边等候着。现在老胡德上尉(以前查理士王的人马)拿出他的烟盒子,已端坐在房中央的那张贵宾椅上。但是他非得把粗硬的短鞋脱下,将等着白厚袜的脚摆在炭炉上烤暖之后,他才会完完全全的进入角色。今晚他已经一个人讲了一整夜了。今夜他讲的人物是伊兰克罗那(Ebrencrona)。他是享有斐德烈克国王封为“持剑执法者”盛誉的人。可是他除了把勋章放在鼻烟盒内之外,自己从来没戴过。在此时,胡德变得极为严肃,面露出一副沉湎于过去的神态。人们说他常常说谎,但没有人在意这个。重要的是他必须不断地讲下去。
他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长过冻疮的鼻子已掉了。他把头发梳向前,胡子也卷曲得很年轻的样子。他的胡子已淡得无人注意到是否有随着岁月变花白。他穿着短衣和扣好的大衣坐在椅子上。坐姿是一本正经。他以一种普通、随意,而且没有前后连贯的方式继续讲他的故事。
是的,在森林迷路的那个秋天,真是把我给整惨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在塞尔维亚(Sevefia)的秋天。路文哈普刚把我们最后一辆马车弄坏。他领着我们沿着苏阶河(SozaRiver)前进,想找个浅滩,好渡河到对岸国王的营地。但是有许多步兵停下来抢劫马车。当时正轮到我值班,但纠合了几个人,在大将军史搭克堡的命令下,回去赶走那批人。我心里很清楚在黑夜巾无法安全渡河。但不论如何,身上滴着水和泥浆,我还是站在对岸上了。我遇到一位骑兵,他是属于我的军团的。大家叫他“长腿简”,因为他是全瑞典军团中最高、最瘦的骑兵。他胸部狭窄,却生一双大手。手脚看起来好像一块肌肉都没有。瘦削而朴实的脸洁洁净净地一点胡须也没有,眼睛有点斜,下嘴唇很厚--天晓得为什么他也会被征召--但在那时,我很高兴看到这位修长的幽灵,好像看到情人似的,随即我俩什么也不顾便匆匆忙忙地潜逃入森林里。
起初,我们边走边跳以保持身体的温暖,并使衣服干燥。直到破晓时分方才躺下睡觉。
许多天之后,我们仍挣扎在森林和沼泽之中。我们的衣服仍是非常潮湿。有一次,我们脱下衣服,挂在树枝上,但是秋天的湿气很浓,这种方法是一点帮助也没有,衣服还是湿的。即使衣服干了,我们也几乎冻僵了。手脚僵了之后,费尽力气,才能将衣服再穿上。至于靴子,根本脱不下来。偶尔在行进时,靴子干了一会,但不久又浸在泥里完全湿透了,或在一阵阵的雨下也湿漉漉了。
我带了一块肉和一块黑面包。我和沉默、顺服的同伴分享。在吃完这些东西之后,我们只有啃树皮或树枝或任何能找到的东西。饥饿并不比令人不断打颤的潮湿让我们苦恼。这种恼人的寒冷使我们在睡梦中牙齿还打着颤。在精疲力竭之后,关节开始僵硬,以至于走动时非常疼痛。
一夜,我们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吼叫,那一刻我竟满怀快乐。但不一会儿,我又想到可能要面对的危险而犹豫不前。我转向相反的方向,长腿沉默地一直跟在我后面。但我们走了一会儿后,我发觉我们离吼叫声竟然愈来愈近。我抓着士兵简的手,赶紧往另一边走。但好像在不可抗拒的冥冥吸力之下,我们一再走近那只狗。最后,我放了长腿的手,但是他竟继续往前走去。
“立正!”我在他后面叫。我想在潮湿的酷刑下,一点心机也没有地走进敌人的地方,最可能挨一斧。
“立正!立正!”长腿简顺从地重复着,但他的腿仍继续在向前奔进。
我从后面赶上他,抓着他的腰带。只要我抓紧腰带,他就乖乖的,面无表情地站着。我一松手,他立刻又向前跑。
“立正!站好!”我如雷般地大吼,真的冒火了,一方面也有点傻愣愣地发现这位受过铁一般纪律训练的士兵,突然固执不肯听命令。
“你不听上级的指挥呀!年轻人!”
“立正!站好!”他重覆着,但和刚才一样!好像控制不住双脚往前跑。
“喂!不要这样!老天!以上帝的名!”我大叫,“这真是我最糟的情况。现在你自封为官,你是一点也不够格哩!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小兵了。这算什么?你给我好好记清楚了。”
长腿简没有回答,好像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一样。最后,我只好投降,在后面尾随着他。几分钟之后,我们到达一块四周围有栅栏的平坦地区和看到一幢幢木造房子。我们身边是一座很多层的大木造房子。墙上木材间长了很厚的青苔,上面挂满了雨水,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使得窗台也像是点了许多盏灯一样的闪亮。但门锁着,烟囱也没冒烟。整座房子就像闭着嘴,没生气的死尸,露着一双反射夕阳而显得阴沉又光亮的眼睛。一只瘦骨如柴的狗被绑在草架后弯曲腐烂的木条上。它在地上爬来爬去,看到我们时不断地摇尾巴。
长腿简直接跑到门口,敲着门,但没人应答,然后,他拔出军用短刀,开始用刀柄撬离他最近的一扇窗户。这时,我们听到里面有个吓坏的女人大喊着一个巴尔瓦那的女人名。然后一阵玻璃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这时简已拆下铝质的窗框并且把框子折断。房内传来跑步声。不到一分钟,门打开了。一位穿着华丽、表情僵硬的女仆站在门口。她梳着一条垂在背后的长辫子。斗篷上缀着红红绿绿和琳琅满目的银饰。手上拿着一盏没点的灯笼,好像在情急之下,习惯性的拿着。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我说,尽可能用客气的语气解释我们的行为。“上帝不会要你们这么害怕的。最温和的小姑娘!但我们已快饿死了,我们实在需要--”
“干衣服。”长腿简发抖地插嘴。这是在整个长途跋涉下,我第一次听到这位奇特的小伙子自己说话,而且竟然厚颜到中途打断我的话,代我发言。女孩转身,留着半开的门,他还站在一旁要让我先进去,但我恼怒地说:“长官大人应该先行。”
“请神将我解救出这种困境。”他回答,两支靴根互相的磨擦着。但是一方面是因为刚受到温和的接待,一方面还在生气,我用尖酸的口气让他不再怀疑我的严肃性,加了一句:“要魔鬼踢长官大人,您才向前走呀!”
然后,他提起长腿在我之前进了门。房子并没有入口的部分,因此很快地我们发现我们已到大厅了。厅中间摆着炉子,上面放着彩色像塔一样高到屋顶一半的瓷器。墙是由杂乱砍下长满青苔的木头堆成的。沿着墙放着几把黑色有光泽的椅子;在柜子上,有闪闪发光的酒樽。
女仆人跑走了,并且叫着巴尔瓦那。最后巴尔瓦那有点困惑、害怕的样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两个女孩迟疑并且焦虑地轻声的交谈。
过一会儿之后,她们变得比较轻松,我不自觉地叫她们一声“可爱的年轻姑娘”时,她们相对看了一眼,感觉比较能够适应情况。我因此继续假装不知道她们身份只是卑微的奴隶而已。这更是一计良策如一滴热油滴在硬蜡上,她们立刻告诉我们:她们的主人在两周之前接到我们瑞典军队要来的消息就逃走了。是的,整个地方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但她们愿意尽可能地服侍陌生人。
巴尔瓦那有两排漂亮的牙齿,但她又矮又胖,浑身还长着黑色的长毛。她不时地发出刺耳的笑声,使我非常不舒服。但是黄头发漂亮名字叫做卡搭尼娜的女孩子可不同了。我看她拿木头进来,走到炉边时,忍不住轻轻地掐了她美丽的耳朵一下。同时长腿简,在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之前,先脱下破烂蓝色上衣。但是,他没穿衬衫和背心,以至于他就光着上身瘦骨嶙峋地站在那里。以至于所有在场的人再也正经不起来--当然他自己还是一本正经。我从未看过他迟钝的脸上有这么讨人喜欢的痉挛。在穿上羊皮大衣和吃过一点蒲菁泥、裸麦啤酒后,我们更饥饿地躺在火炉边,脚中间还放着宽军刀。我冒险地想命令“长官大人”和我轮班看守,以备有人对我们存有恶意。我同时禁止两个女仆离开大厅,并且大声用瑞典话读着祈祷文,把我们交托给全能的上帝。
但--上帝时常让人类彼此感到惊奇。在没人对我说话的情形下,我继续睡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我被一阵刺痛的温暖弄醒,这刺人的温暖,若是在别的时候,我可能会称之为“痛”,但至少现在这种感觉提醒我,我不是一具游荡的行尸走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仍然没人能了解当我看到温热的大厅是漆黑而空荡,听到邻室传来的吵闹声时,我心中的惊恐有多巨大。
我立刻拿起宽军刀,跳到门边。在闪亮的烧菜炉子前站着穿棋盘花纹薄丝的浴衣和高跟鞋的长腿简。显而易见地,这个流氓对抢劫也很在行,因为烤架上已架着鸡肉,而且他不断地把从几个哭泣的女孩手中抢来的乱七八糟食物丢入滚汤里。同时,他把破的杯子放在板上,把一个个华丽的盘子拿出来,在壁炉边缘上敲得烂烂地,并且把碎片撒在地上。我跑向前,抱住这个长脚水鸟,但却移动不了他。他令人不可相信的固执给了他瘦削的身体巨人般的力量。而且我在刚经过所有的惨痛经验后还是很疲倦。我把他的脸转向我时,他的眼睛有点迷蒙透明,固定的望着前方,而且我问到一阵阵的酒味。我立刻撤身,让他走了。他已经喝醉了。
黄头发的卡搭尼娜,对此事,好像是愉快比吓坏的成分多。在这时,走向前来,用轻柔的声音--哦!老胡德上尉在那时还是年轻而且英俊哩!……我们讲到哪里?哦!对了,她说他从一房间走到另一间,找遍了所有东西,打破花瓶和钟。最后,走进地下室,他找遍所有的地下室,只除了一个,除了一个……一个--一个钥匙丢掉的一间没进去。她很快的添了一句。
“但你,可怜人,你也需要一点东西。”她对我说,并且把我推到另一个还算是华丽的房间,但也可算是宫廷了。墙的四周挂满了织锦,是一幅黛安娜猎鹿图。最华丽的外衣散放在光滑、闪亮的地板上;摇椅是镀金的。在桌子中间的盘子旁放着杯子,里面装的竟然不是令人作呕的裸麦啤酒,也不是麦酒,而是清纯的黄酒。
我在看到这一切华丽的款待时失去理智。我的怀疑心也宽释了不少,因为两个女孩好像也满心高兴能有机会浪费和破坏。她们对房子也怀一种敌意,因为在以前她们四处走动时不能一刻忘怀她们的谦恭和卑微的奴隶身份。这是她们胜利的时刻,因为她们可以毁弃她们以前从未尝过的美味,把自己掷到骄傲的躺椅上,以前她们在这椅子前只有五体投地鞠躬的份。肆意践踏她们以前难得的昂贵外衣。她们为我选了件用硬的银布做成的大衣,这件大衣因为有鲸鱼骨衬着下摆,看起来像蓬松的裙子。我刚才困难地脱下靴子的脚已穿上袜子和红色的鞋子。但是,我还是一步不放松地不敢轻易离开我的宽军刀。我始终无法消除会受到偷袭的疑虑。
小小的偷取人心的卡搭尼娜,张着完全像儿童一样坦诚的脸,拍着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洁白但柔软的手,承认她的确是很快乐。因为跟着我,和她同一阶层的人,她们可以很自在;但是在军官那种出身好的绅士面前,她们都永远得小心翼翼的。
我坐在桌旁的摇椅上。椅子几乎埋在我发光的大衣“尾巴”里。我向两边的女孩子邀酒,和她们碰杯,饮酒。
“长官大人是出生在很高尚的家庭,”我说,“他将来会成为--是的,国会议员--”那是我到那时为止最不合宜的批评,因为我看见有人把这句话记下来了,“但是温和的小姑娘,你们知道高贵出身的人,有时,在运气不好时,可能会一生下来就又笨又蠢,这就是我认为有时有责任,嗯,做一些帮他上紧发条的工作,以免使他做太离谱的事。”
我当兵这事永远是个错误。虽然我一直都能在正确的时间砍、杀,但在每一个动作中,我都是太好心和太宽容,因此我让长腿简在厨房里尽情地乱翻,同时我又吃又喝到心满意足为止。但每次牛饮后,我感觉到酒不断地夺去我的理智。我并没有攻击两位女主人,不是因为美丽像美德一样保护着她们,使我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我过去几天的辛劳很快地把酒变成安眠液。我眼前的影像告诉我应该放下酒杯,但是在过去几天的千辛万苦下,酒是不可抗拒的。我手交叉地放在剑柄上坐着睡觉了。
“现在我听到踮着脚走路的声音了,”在梦中,我对自己说,“他们愈来愈靠近我的椅子了。现在我必须拔剑。但那是什么,我的手和脚都不能动,虽然我清醒到能看到黛安娜和她的灰猎狗的织锦。但空气像是跳动的蒸气。笼罩着饶舌的女孩和蜡烧出的火焰。我是毫无救药的醉了。对这个事实,我是没有疑问,但是我又睡下去,又有踮着脚的声音自我的椅后传来。一个躲起来的奴隶拿着一把斧头。现在他正高举着斧头。下一分钟,就会像闪亮的火焰一样的砍入我的头。
--然后,全完了。为什么椅子不停稳呢?我不能再继续撑下去,若你一直在跳。哇,看,白脸!我要让人知道世界上没有可以吓坏我的东西,但我继续下去,骑在国王飞驰的旗手的后面。这……我不能……班!看我躺在石板铺地的中间……嘿!你在笑什么?还有地下室的地窖……为什么你刚说有一个……一个,一个两个,一个两个,一个两个,蓝色的盖子,两个三个,在忧愁和喜悦,三个四个,他们的土地很可爱,四五,勇敢地打五六,为伟大的卡洛斯王。”
最后我用酸痛的肘撑起自己,唱诗歌第六首,第一段到最后一段,在有力的声音下,我以为所有邪恶的事物都会惊慌失措地畏缩逃走。
我有多次暴饮后的经验,但从没有一次这么痛苦。我在早晨醒来时,立刻从地板上跳起,我竟然全身仰躺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确定会有偷袭,惊奇地发现两个女孩安睡在桌下的羊皮上,桌上有盏点在盘子里的灯。我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在外面的厨房里。我走过去,遇见一个年老、瞎一只眼的女巫叫那塔尼亚,和一位毛茸茸的奴隶叫马卡。他长得和我梦中的人一模一样。他们承认他们躲在顶楼,在证明我们不会伤人之后,才敢爬出来。他们说在邻近的村庄里昨晚还有一些人家,但有人报告我们的来临后立刻收拾细软,放在马车上,飞驰地离开了。
第一次,我真正从我的臆想中摔脱了。很高兴地,我走回大厅,弯着腰,向女孩鞠躬,并且给卡搭尼娜又长又有力的吻。
她醒来,笑着,转过身再睡,但我再吻她一次,她反抗地跳起来,站着,但仍是很高兴的样子。
“你是个好女孩,卡搭尼娜,我不必再不相信你了。”我说,“给我一点新鲜的水和一点盐。”
在她来来去去安排我的早餐时,我常常搂着她不算细的腰,并且吻着她。她也回吻我。并且靠在我银色外套的胸前,又哭又笑地。我们在许多房间里来回穿梭,但是在房门之前,她会检查一下自己,因为怕在门后是军官大人正躺在贵族主人专用的软床上休息。最后,我们坐在黄色躺椅上,我把她抱在膝前,把她的大辫子绕在腰上。我对她轻声诉说我军人坚硬的心,很少会跳动得这么快。当时,我的确是全心全意的。
我想到往后的几天,现在心中充满懊丧!我宁愿一小时一小时地回想那段美丽的时光。唉!就把这些让你们自己想像吧,尤其是年轻人,可以充分发挥一下想像力。我每晚都指派马卡在房屋前面站岗,而且从不放下我的宽军刀。有时,卡搭尼娜在玩耍时,会拔出剑,两手抓着剑柄,伸出剑,在房子内飞奔。在外面,秋雨仍不断地打在窗口上。松挂在墙上的织锦因她引起的风而抖动,使整个图画好像在呼吸和鞠躬。她把头发像古老头盔一样地垂下来,在她大叫“向前进!”时一定会引起一阵回音。然后我用桌子和光洁皮椅子筑成栅栏,等待突击时机,我跳向前,制服毫无抵抗力的雅马逊女人和夺下她的武器。我再一点也没想到同时间在挨饿、流血的同志,我惟一的愿望是留在我找到自己的地方。
卡搭尼娜永远有股熏衣草的香味。我们在房子里隔出一个角落当做是我们的私有地方。在那里,她带来个人用蓝色的格子的纸包着的大箱子。这个装着她的衣物的箱子每次打开时,都使满室充满着熏衣草的香味。她最喜欢的游戏是跪在箱前,拿出她装在一个个小盒子里的外套,然后仔细地装回去。有时我觉得太沉闷或房间太冷时,我劝她和我一起去大厅。我们可以一起坐在火炉旁,我试想使她注意听我长刀的故事,这是我一个字也不愿缩短的故事。我知道这是吃了11个人血的刀,并且在我的臂上,我还有弹痕和刀伤的痕迹哩!但她对这些并没有多问。假如我告诉她马克白兰德的吉隆王的传奇(Prince Gideon of Maxibrander),她就有点不耐烦。“这根本不会发生。”她说,并且开始在毛靴子上缝起绿色和红色的扇形花饰。这双靴子可能会成为这种类型靴子的杰作。
军官大人继续生活在暴饮中,对女人公开地露出轻蔑的脸色。卡搭尼娜注意到这种态度,自觉很幸运地坦白承认,以她的阶级地位,很难拒绝一个高尚绅士的殷勤要求。一天早晨,军官大人突然想到我俩都忘记的--上了锁的地下室的地窖。他立刻跑去那里,卡搭尼娜紧张得几乎错乱。而且她无法隐藏她的失态。拉紧我的双手,她求我要我拉他回来。在那时,我已是我心的囚犯,虽然我先前的忧虑又重新兴起,但我还是帮助她。
我在军官大人后下到已点亮灯的地下室,他已经全神贯注要打开锁好的木门。
“不要乱动!”我命令他。而且他也同意,但是一样的用他拉扯不动的固执继续打和撬。
我只好找借口对我号哭中的花朵说:我实在无能为力,一个像我这样的普通军人怎能命令一个军官--这时门开了。室内有盏灯燃烧在倾斜的俄罗斯圣母像下,在一张放满各种不同食物的桌子旁,有一张拼装的床。在床和墙壁间有圆而黑的东西移动着,在走近之后,我们看出是一个弯着腰的老人的背。老人看自己无处可逃时,他爬向前,抱着军官大人的膝盖,哀求、恳求他原谅。他承认他是房子的主人,在送走家人之后,他躲藏起来。只要我们饶命,他答应作我们最卑微的仆人。
“不要慌张!”我回答,并帮他自地上爬起来,“但在我们用餐时,你可要作我们摇铃的人。”
那晚,我们在大厅用餐,军官大人照平常一样坐在华丽的椅子上,旁边坐的是我和卡搭尼娜,在离桌子左一点的地方站着白胡子、颤抖的房屋主人,手里端着一个铜的钵子,和拿着两个盖子的马卡。他们在又丑又老的那塔里亚唱歌时,把厨房用具敲得像一阵阵雷声。她边唱边坐在桌子的一角,正好坐在他们二人中间。
我不知为什么,但她哭号的声音渐渐地把我快乐的精神夺走了,我开始想起我成千上万,不在场的同志。我在背心和衬衫之间有一大包信,都是一些焦虑的亲人写给在前线的子弟,若我可能到国王营地去,他们乞求我一定要送到亲人的手中。我由胸前拿出信。这些信并不是秘密,因为在利加,我收到时也是没封口的,我把烛台拿近一点,看着用不确定的风格写的信,并且记着转交约翰手中。
我最最亲爱的儿子:
请受你父亲的祝福,虽然和你隔着山海。在那遥远地球的野蛮地区上,有鳄鱼、蝎子,以及各种有害的爬行动物会攻击你……
我扮了一下鬼脸,怎么会有这种事呀!或许吧!但我还是觉得是项神圣的责任,我的精神压力愈来愈大。我注意到卡搭尼娜比以前更用力地压我的脚,我想这一定是种爱的讯号。最后,我把信放在一起时,我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地坐着,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和酒。我向旁偏斜一点,让她能和我交耳的谈一谈,但是老绅士不期地瞪她一眼,一边更急切地敲着钵子,而且他拿钵子好像拿铃子一样。
我仍在疑虑中,而且不知我该发明什么样的诡计。然后,我打出我的王牌借口说我快冻坏了。我走进寝室,假装在黑暗中找寻一会,然后叫:“卡塔尼娜,我的姑娘!你把羊皮大衣放那里了?”
她走进来时,她急切地跑向我,整个人挂在我脖子上,气急败坏的哭泣。
“你没听到,”她交耳地说:“那个马卡在大家很吵闹时告诉主人说他聚集了大约有60个奴隶,只要他把大厅的玻璃窗打破作为信号,他们就会进来,把你俩杀掉。”
我仍保持冷静,想办法安抚她,但因在哭泣的呜咽声中,她说起先她自己也和别人一样要诱我入瓮,但是她无法相信她没有我还可继续活下去。
我把她紧紧地抱着,吻她火热的嘴唇和悸动的发鬓,但在这一刻一种奇怪的信赖感充满我的灵魂。我与她的相遇好像立刻变成过去的回忆。在这些苍白的岁月里,我一直痛苦的和怀疑的懊悔着我为什么在那特别的时刻里,竟然不能给她一点东西。只是念信,突来的危险……我完全不知怪罪那些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两件事都必须对付。
“我可以带你走。”我结结巴巴地说。
在开敞的门照进来的光下我清楚地看到她摇着头。一方面把我拉近窗户,并且求我爬窗户逃走。在一种假装的愤怒下痛责我自己,把她摔在光亮的地板上,提高嗓门叫:“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小姑娘?”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我拔出剑,跑到大厅,军官大人看到我时,他很快地从桌子那边站起来,也拔出剑。
然后主人举起钵子要在多雾的窗台上丢,但我们站在他面前,手中拿着武器。他颤抖的膝盖就立刻弯下。他愈变愈短,槌子在他的手指中间跑来跑去。那塔尼亚在沉默中画了一个十字。马卡,看着他不断沉下去的主人,赶紧从后面抓着他的手肘,让锅盖当啷地掉在地上。他时而试着想抓住槌子,把他丢到窗台上,但是老人在枪柄围绕之下摇着头,不让他丢。
我们面对面地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厨房的锅子满出来的声音。
但不久我们也听到走步的声音,因为奴隶们已在窥视,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了。厨房的门,一下子塞满了脏的灰羊皮大衣,在上面有闪亮的扣子不时地闪着。然后,一声枪响,在毛茸茸的兽皮中冒起一阵烟。
我现在完全忘了我们扮军官的游戏,把长腿简拉到一边以便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这时,这个最好的时刻,我才知道我的同志是怎样的人。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以前一样的固执,抓着我的两臂,用不可抗拒的强大手劲把我摔到另一边,我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量。
“长官,”他说,“你已使你自己变成士兵,我变成军官,那么,你应知战争时我们的规矩是军官先开战!”
他像雷电一样跳进羊皮大衣群,他大而平的手抓着军刀,一刀砍在他头上面的窗楣,一刀把恶棍披的兽皮和衣服剥掉。我才听到另一声枪响,就看到斧头和叉草的叉子。他的右臂抽筋而且血流如注,只能用另一只手挥着剑,但我在他的这边,又砍又刺。
我们被逼到厨房的一角,我宽大、愚蠢的银色外衣被砍成碎片,以至于鲸鱼骨黑色的骨节都从洞中跑出来。被烟熏黑以至于我认不出来的长腿简,蹒跚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抓着他没受伤的手,一边走一边用友善的方式说:“现在我知道你的人格了,简,如果我们逃脱得掉,我们将一辈子永不分离。”
他没回答。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却睁得大大的,重重地倒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有一会儿,我不自觉地要保护他的躯体,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得偿的愿望。片刻之后,我又再一次地摸索在灌木林和泥浆中,雨淋湿我的全身,右手一只手指还带着伤。
我,无论如何,很幸运地遇到一队20多人的瑞典小分遣队。我们一起爬上树,看到树林上阴霾的天空,在遥远的光源照射下,已染上淡淡的颜色。
“你看到什么?”我的同志问。
“我看到黝黑一片。但如果闭上眼,我看得更多。那么,我在眼前看到一个敌营。下面,我看到潮湿的草地紧紧地吸着我的脚,很贪心地想成为我葬身之地。我后面,我看到的是无涯的荒原。荒原上我们弟兄的尸体已在秋天的落叶下发黄,烧成灰烬的田舍前,连一只啼叫的母鸡也没有。除了树皮外,马再也找不到任何食物。在更远的地方是海。在长路的尽头,我看到红色老田庄周围翻倒的篱笆。在那里,庄严的老人打开皮革封面的圣经,画里面有支黑公鸡的羽毛标示着启示录的第一章。他陷入冥想和怀疑看我们是否已带着援军到国王的营地里去,他的爱儿可以在火旁念他不太易懂的信。”
当然我在当时并没有说那么多。但我知道我想到这些。卡搭尼娜已经是压抑下的回忆了。
“你现在看到什么?”我的同志问,“你现在是爬得更高。”
经由树林,我看到灯塔和营火,在黄色的雾色下像一块块熔化的铁。我睁着眼时,在黑暗灯塔照射下,一排排的营帐顶使我想起多雾的海岸线。
“发光的是--”我对同志们耳语,“一颗有许多果核的大苹果(指敌人),我们需要把剑准备好。但等一等!不是俄罗斯人。你没听到两个前哨在互相打招呼吗?我几乎是完全肯定那是我们母国的语言!若我不是听到七声‘魔鬼’这字眼,就让魔鬼把我抓去好了。”
我是怎样从枞树上下来的?我几乎不记得了。从各方,我和人握着手,在蓝色和黄衣的大衣间周旋,不断地彼此拥抱。我曾经拥抱了多少人!多少的冒险故事可讲呀!我四处走,走进营区的深处,有时被高举,有时被拉,有时迎来一阵如铃的笑声,因为他们看到我破烂的笨拙的外衣上面还有朝各方散出的鲸鱼骨。在我里面有股快乐的欢呼。
“我有一封给班及上尉的信!”我大叫。
“已被枪打死很久了。”
“我还有一封给西德斯坦上校的信。”
“死了!”
我被一只死马绊倒,马脸上仍挂着僵硬的微笑。它几乎快被冒烟的木材烧焦。雨已使火焰熄灭,在发光的烟后的余烬里,我看到一圈带着愁容的军官。在他们中间,一直躺着一个盖着皮毛斗篷和脸上盖着斗篷衣领的人。我想走向他,并且向他挥一挥我的信袋,但一只手抓住我肩膀。我被粗鲁地用简短话制止。“你疯了?你没看到国王殿下吗?”
然后,我在抬起信袋的同时,我腿立刻停住。眼泪如泉涌流满我的面颊。
胡德上尉站起来,在道别中结束他的故事,但当他走到入口走廊时,其余的人都听到他还是站在回转的楼梯上,没有继续前进。
然后,有个女仆披上她的假日外套,弄松圆桌上的一支残存的蜡烛。她拿着烛,手撑着下面,以免油滴到干草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去为上尉照明,因为她们全知道他--一个查理士国王的人--非常怕黑以至于他从不敢自己走过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