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顾应该是在同秦望舒表白的当晚就收拾行李搬离水仙别墅了,两人房间隔得太远,加上秦望舒当时太过悲伤,才没发觉。
今天是周六,静止的天际,晈白无垠。阳光穿透薄如海绵的云层,洒满整个水仙别墅。明明是大好的晴天,秦望舒却感觉心头涌着发了霉般的潮湿。
一个月了,子顾搬走后,没再与她联系。
她把被褥床单翻出来洗,不让自己有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身后是洋气的水仙别墅,红白相间,仿若城堡。其实,它应该是老太太为她铸的一栋高级的监狱,她就是那个幸运的囚徒。
何其幸运?大把钞票任她挥霍,做着她热衷的工作,闲时抱着书“啃”,无需担忧被人顶替自己的位置,就只差个爱自己的男人,而她,也只需忍耐丈夫的不衷与无情就行。
一个月前,还有个子顾陪她,如今,只剩她一人独守着这空荡的豪华别墅。不,应该说,这栋别墅已经在半个月前归她所有了。
子顾搬走的第二天,任泽西的离婚协议如约而至,一千万的支票,一套市内豪宅,外加一栋水仙别墅,是任泽西给自己五年里,照料子顾,装聋作哑的报酬。值吗?
太值了,普通人一辈子,不对,应该是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她只需忍气吞声五年就全到手了,她应该开个派对庆祝一下才对的。
律师临行前的眼神历历在目,西装革履的中年律师带着象征文化人的黑框眼镜,顶着绅士的斯文外衣,镜片后精明的眸子内,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眼神。
真有趣,离婚的人大把,他为何对我露出这种眼神?难道是因为那堵让她依靠的华丽屏障——任泽西,终于对她这个结发妻子不负众望的抛弃吗?应该是的,秦望舒自嘲一笑。
日头正烈,A市只有夏天和秋天两个季节,剩下两个季节,被春夏各分去一半。秦望舒正在晾着白色的床单,穿透云层的金色光线,耀得她睁不开眼。
她微微侧目,记忆袭来。
不久前,子顾还同她一起在这葱绿空旷的院落里一起晾床单来着,拿着报纸作幌子,借故跟她谈着各种趣事,见闻。
笑点足时,她也会没形象的东倒西歪,子顾什么行李都搬走了,连个牙刷都不剩,秦望舒凝着放在一旁的竹白色躺椅,那是他唯一留下的。金色的光圈落在上面,慘白的色调,令人眼热。
秦望舒认为,那是因为搬不动,抑或者……很多理由,她不愿多作思忖。
被褥床单晾完了,晚秋的风顺着它亘古不变的流向从东面袭来,秦望舒顿觉,通体舒畅,踩着芳草的湿意,往那铺满进口碎花石板的冗长小径缓缓走去。两侧的翠柏,青槐,修剪适宜的矮木,从未凋零。嫁接的植物就是这点好,不用经历四季的更替,省了颇多繁琐,秦望舒暗暗想着。参天的桂花树依旧葱绿,却少了芬芳四溢。小径两旁偶尔映出树叶的影子,乱乱的,没有规则。
漂浮在空气中的阳光,直射着路面,通向门口的铁闸门。白扎扎,明晃晃。
乌黑的长发倾泻在秦望舒胸前,斜斜的长流海衬着她姣好白皙的面容,穿着纯棉的休闲秋季套装,任谁见了,都不觉暗叹!
如此女子,娶回家,必定钟爱一生。事实却是,有人娶了她,又将她弃了,如今,她正思考着日后的去处。
任泽西透过律师传达,希望她辞去学校的工作,理由,可想而知。秦望舒虽然叫屈,还是照做了,就算任泽西不主动要求,她也会自觉辞职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保准哪天就会给同事们知道她这个豪门太太“下岗”了,流言蜚语,还不如早点匿迹,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再说,那么多钱,做什么都够了。
辞职书已经递了,新的老师还未到任,秦望舒想,等那老师来了,她与这坐城市的缘分也尽了。
祖母怎会突然应允她跟任泽西离婚?之前又为何一直反对温淽柔嫁进任家?五年了,秦望舒疑惑了五年,也不知道答案。
内心里,她还是把子顾作外人的,不然,早就问他了,依他的个性,必然会告知自己,秦望舒太过局促,不安,万一他哪天在老太太面前不小心漏了风声,自己免不了被训斥——多管闲事,罢了,好奇害死猫。所以,那颗好奇的种子,被洒在了自己的城池里。
别人进不来,自己出不去。
秦望舒在网上投了简历,没了任家这个靠山,跟任太太的头衔,工作也没那么容易找。好在她有工作经验了,思及此,秦望舒暗自庆幸,还好她没好吃懒做的过着阔太太的优越生活,不然,依她这把年纪,被老公弃了,又无一技之长,无疑是雪上加霜。
还有……子顾,他怎么样了,跟那个长得像林黛玉的女孩相处的愉快吗?工作累不累?有没有人提醒他胃不好要少吃刺激性食物?挑剔的他会不会吃不惯新请的佣人做的菜?他们会把肉皮切了再煮吗?吃鱼他只爱吃淡水鱼,有没有人知道?还有……
秦望舒攸的顿住步伐,有什么东西滴在她的手背,那不是水,是眼泪。
她无力的蹲下,双臂抱膝,将下颚搁在膝盖,埋首,嘤嘤啜泣。
“子顾……”,朝夕思念的那个人的名字从她那绵绵的喉咙中溢出,带着一抹凄凉。
这时,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她低垂的眼睑中,愕然之际,抬首对望。
“任泽西?”光线依旧刺眼,秦望舒却没眯眼。
“你怎么来了?”
秦望舒站起身,拭掉眼泪。带着鼻音问道。
“怎么?离了婚,就不能来看你吗?”任泽西背光而立,侥幸地躲过了阳光的侵蚀,依旧优雅,黑色的手工西服不负众望的散发着高贵的信息。他脸部线条柔和不少,仍是改不了他的劣根性,出言就会伤人。
“嗬,真好笑,我嫁给你五年,你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离了婚还来看我,不觉得怪就见鬼了。”
秦望舒不客气的回击,如今离了婚,得罪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刚荣升父亲这个神圣职位,为了不让温淽柔受人诟病,趁着噱头在离婚协议签署的隔日,就大张旗鼓的向媒体还有同行宣布结婚的消息,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焦灼期,却跑来看他的前妻,真让人如坠云端。
“你……”任泽西一时语结,见她刚哭过,懒得跟她计较,遂转移话题。
“你刚才怎么哭了?”任泽西明知故问,她那声“子顾”,他分明也真切的听去了的,却是不想承认。
这个女人,在离婚后,未对他死缠烂打,今日被温淽柔无理取闹弄得心烦,竟鬼使神差的驱车来了水仙别墅,谁料,滴卡入来,远远便见她蹲着啜泣,已至他走近了都未察觉,本想开口提醒,却被她嘤嘤啜泣时口中唤的“子顾”给惊得膛了舍,曾起何时?被他嗤之以鼻的女人,也同样将他扔进了一口枯井,给了别人可乘之机,这个别人不是外人,却是他最疼爱的亲弟弟。
“风太大,眼睛痛而已!”秦望舒不想理他,敷衍的回应,转身往回走。
“骗子,这风这么小,能把你眼睛吹疼,骗鬼呢?”
任泽西见她不爱搭理自己,心生不悦,竟幼稚的对着秦望舒的背影大声吼着。
“关你什么事?”秦望舒本想甩手进屋,见他不不依不饶,遂转头不客气的回击他,反正都离婚了,她倔强的本性也没必要再遮掩了。
“什么?”任泽西顿时气结,叉着腰走向秦望舒,企业家的形象全无。
“你刚刚是在顶撞我吗?”任泽西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对着秦望舒张牙舞爪。
“顶撞?你也为你是皇帝?真是……婚都离了,还盼着我像以前那样,对你低眉顺眼吗?还有……你不是刚新婚吗?你工作又那么忙,不在办公室指点江山,或者回家陪你的新婚妻子,还有空来找我麻烦,真让我容易多想,该不会……望不了我吧?”
秦望舒见他一如既往的不可一世,竟起了捉弄他的心思,骨子里的小劣质破土而出。双手叠于胸前,语调透着一股不屑与嘲弄。
“什么?真是……你这个女人,我疯了吗?忘不了你?你平时那么……你都是装出来的?”任泽西继续毫无形象的叉着腰训秦望舒。
“是又怎样?我告诉你,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别再不可一世的训我,还有,这是我家,过户书你都签了名的,我现在不欢迎你,你赶紧给我出去。”
秦望舒不悦的下着逐客令,转身欲走。却被任泽西一把拽住了。
“你……”?,任泽西愤怒的凝着秦望舒,却说不出话。
“你干嘛?不想走也无妨,我刚就是被你气的才那样说,你先放开我。”
秦望舒以为他被自己的话激的想发火,小脑袋一转,求个自保。婚前都鲜少争执,离了,更没必要。
任泽西没理会她说的话,却是松开了手,凝着秦望舒好大阵不说话,秦望舒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得缝挣掉他的手,转身往里走了。
身后,独留任泽西凝着秦望舒“匆忙逃窜”的背影发杵。
人都是奇怪的生物,结婚五年,自己除了对她言辞羞辱与打入冷宫般的凄凉折磨,从未真切了解过这个女人。
才离婚一个月,自己就主动上门了,而且是在同温淽柔争吵过后。争吵的理由很单调,也很无聊。
温淽柔怀孕初期,孕吐严重,任泽西公务缠身,好容易回趟家,昨夜又熬夜赶工,累得够呛!回到家,她却各种数落,说自己不陪她,又嫌弃佣人做的饭难吃。
真是胡闹,张婶可是照料了自己十年的老佣人了,虽比不了大厨,手艺也不输一般的厨子,温淽柔就是无理取闹。他耐着性子安慰了几句,谁料,淽柔却顺着竿往上爬,不依不饶,非让自己做给她吃。
任泽西是谁?集团总裁,企业老板,手下养着几千员工,又是富家少爷,厨房都鲜少进,你要问他什么名菜美味,他肯定滔滔不绝,要他做,还是算了吧。何况,累了一天,只想蒙头大睡,温淽柔这一闹,他索性驱车在外闲逛,哪料到,去哪不好,居然来了水仙别墅。
阳光透过棉花团似的云层,将斑白的光线洒满人间各个角落。视线穿过铁闸门,落到马路对面参天的桂花树下那辆高级的进口轿车上,漂浮在空中的光线,将那水银般的灰白覆满了整个车身,远远望去,刺眼夺目。是这澄亮的阳光下,最尖刻的嘲讽。
她的女人,不,他的前妻,彻底将对他最初的爱慕与期待,封存,打包好,扔进了一口千年枯井,从此,无人问津。讽刺的是,他强烈的体会到,心脏的血液流过无名指时,发出了沉痛的嘶吼。
我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对她毫无留恋。缘何?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这句话是谁说的,太应景了。
任泽西迈动修长的双腿,漂浮的水银般的光圈投在他优雅的身姿上,他按动车钥匙,“滴”声雀起,他拉门入车,坐进驾驶坐,水仙别墅内的一切遥遥无踪,只剩那冰冷的金白色铁闸门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隔那么远,为何他还是感觉到了刺眼?
未过多停留,秦望舒,再也不会像往昔那般,膛着那秋水瞳眸,殷殷期盼自己留宿或者哪怕吃顿饭,对她都是莫大的荣幸。
那个状似舔着自己脚指头,察言观色,被自己将自尊踩在脚底的小女人,已经彻底从他的生命中谢幕了,刚才的对花犹言在耳。
“任泽西,你别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是实话,为何他会觉得胸腔似是被海绵塞住般难受?一切,皆成往昔了。
发动车子,倒车,转向,驶向水仙别墅通向闹市的环山公路,两旁林立的高山,头顶静止无垠的天际,飞机航线驶过,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转瞬即逝。
看见了,仍然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