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这片经过初步规整的土地,看着旁边流淌的水渠,看着远处缓缓转动的水车,再回想苏沐刚才条理清晰、细节详实的讲解,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农耕技巧了,这是一套完整的、颠覆性的农业体系!
深耕、育秧移栽、水利改良、复合肥……每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农业产量提升一大截,更何况是组合在一起!
“苏县令……”
房玄龄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此法……当真能在整个大唐推广?”
苏沐肯定地点头:“只要因地制宜,根据各地的气候、土质、水源条件稍作调整,大方向是完全可行的。”
“当然,推广非一日之功。需要培训农人,打造农具,兴修水利,还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
房玄龄身后的随从,手腕已经有些发酸,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他知道,自己记录下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文字,那是无数百姓的活路,是大唐的根基!
苏沐见火候差不多了,笑了笑:
“大人一路劳顿。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回县衙歇息。”
“关于这稻种的详细种植之法,包括选种、育秧、移栽、施肥、水利管理等各个环节的具体细节,以及那曲辕犁、新式水车的简易图纸,下官今晚会整理成册。”
“待晚宴过后,便一并呈给大人。”
口说无凭,白纸黑字写下来,才更有说服力。而且,这样也能更好地控制信息输出的范围,只给农业相关的,其他的暂时保密。
房玄龄深深地看了苏沐一眼。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惊世之才,行事更是滴水不漏,考虑周全。
他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有劳苏县令费心了。”
三人转身,往县衙方向走去。
衙后堂摆了张桌子。
几样家常菜,一壶本地浊酒。
桌椅碗筷都擦得干干净净。
房玄龄坐在主位,面色平静,端起酒杯,目光扫过桌子,又看向墙角。
这后堂地方不大,墙壁也是新刷过的,没什么多余物件。
苏沐坐在下首,拿起筷子。“大人,尝尝这个,本地的沙葱,拿醋拌了,清口。” 他夹了一筷子野菜,放进房玄龄面前的小碟里。
房玄龄放下酒杯:“有劳。” 他用筷子夹起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一个穿着干净布裙的侍女端着酒壶走过来,要给两人添酒。
侍女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手脚还利索。
她抬手倒酒,袖子往下滑了些,露出一截手腕。
腕子上套着个银镯子,缠枝花的图案。
房玄龄的视线停在镯子上。
那银镯子花纹细密,光泽也好。
他看着那花纹,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敲。
房玄龄的目光落在侍女端壶的手腕上。
“这镯子,”他开口,声音平稳,“纹路细致,不是寻常银楼的手笔。”
侍女拿酒壶的手轻微一颤,壶嘴歪了歪,几滴酒溅在桌上。她慌忙想把手缩回去。
苏沐伸出手,稳稳扶住侍女微颤的手腕。“别怕,倒酒。”
他转向房玄龄,嘴角勾了一下。他抬起侍女的手腕,把那银镯子凑近房玄龄眼前。
“大人眼力真好。”
“这物件,不是城里那些银匠师傅的手艺。”
苏沐顺手拿起桌上一根干净筷子,用末端轻轻点了点镯子内壁。
“大人您仔细瞧瞧,花是花,叶是叶,看着挺热闹。可这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模样、大小,都找不出半分差别来。”
“这是用模子翻出来的。”
“省时省力,一天能做好多个。缺点嘛,就是匠气太重,死板,比不得老师傅一锤一锤敲出来的灵动自然。”
苏沐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模子?”房玄龄重复了一遍。
用模具制造器物,并非没有。铜镜、陶器,多有用模。
但将模具用于如此精细的银饰,还能达到这种效果……
他凑近了些,仔细观察那镯子。
果然如苏沐所言,花纹虽然精细,但细看之下,确实能发现那种重复的、缺乏手工痕迹的规整感。
边缘处,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合模线。
这确实是模具制品的特征。
房玄龄心中再次泛起波澜。
联系到白日所见的曲辕犁、水车,甚至那匪夷所思的水泥路、炼钢法……
这个苏沐,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闻所未闻的东西?
这些技术,单独拿出一样,都足以让一个工匠家族兴旺发达。
“原来如此。”房玄龄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苏县令巧思,令人佩服。”
他没有再追问模具的具体制作方法。
问了,对方也未必会说实话。
而且,相比起这些“奇技淫巧”,他更关心那关乎国本的农业之法。
苏沐也适时地放开侍女的手腕,示意她退下。
“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投机取巧的小手段,上不得台面。”
苏沐把话题拉了回来:“大人,下官还是觉得,让百姓吃饱肚子,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他接着白天的话头:“今天您看到的,只是刚起了个头。等明年开春,用了新法子耕种,地里的收成会大不一样。”
房玄龄放下筷子,点了点头:“老夫白天听你说的六个法子——良种、深耕、育秧、移栽、水利、施肥,前后照应,确是一套能让百姓获益的章程。”
他端起茶杯:“老夫会尽快将此法写成奏本,呈给陛下。”
房玄龄话音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苏沐:“只是,要在天下推行,难处不少。这许多的良种从何处来?新农具谁来造?水渠怎么修?你说的那个肥料又如何配制?这都需要朝廷拿出章程,投入不少人力物力。”
苏沐接话:“大人说得对。所以下官觉得,这事不能急于求成。”
“不如先在凉州,或者再挑一两个州县,先行试种。”
“朝廷可以派农官过来,统管此事。下官知道多少,就说多少,绝不藏私。”
“等试出了成效,摸清了门道,再慢慢向各处推行。”
“这样一来,能看清法子的好坏,也能少走些弯路,稳妥些。”
房玄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端详着苏沐片刻,端起茶杯:“先试后推……此法,稳妥。”
夜。
苏府后院,卧房。一盏油灯搁在桌上,火苗轻轻跳动。
苏沐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头顶帐子上的木头纹理。屋子里很安静。
水泥路,路灯,百炼钢,曲辕犁,新式水车,还有那个什么“里正民主评议”……
老房同志全程看下来,除了对农业技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其他东西,只是看,听,问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