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盐一怔,想到了小时候舅舅对她说过的一番话。
“你外婆是个没有根的人,所以才会死死抓住这个家,让这个家变成她新的根。”
那是在周盐刚被母亲抛弃在外婆家的时候,舅舅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开前,忽地转身,蹲在她的跟前,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
年仅八岁的她,还读不懂舅舅的眼神,只感觉他对自己有敌意,因为她来了,他就得离开,一居室的小房子住不下四个人。
她来之前,舅舅还能睡客厅的沙发,或者去封闭式阳台打造出来的小卧室跟儿子挤一挤。现在她来了,连挤一挤的资格都没了,只因她是女孩子,外婆说有个喜欢打赤膊的男性长辈在家里,会造成各种不便。
在说完这话后,黄俊荣胡乱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就起身离开了。
周盐就顶着一头乱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开门出去,隐约觉得他刚才说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就把这话藏在了心里……
等到长大些后,她才从大人们的闲谈中拼凑出家里的秘密,以及黄俊荣当时的言外之意。
其实算不上什么秘密,左邻右里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大概黄灯灯也不知道。
那就是外婆是孤儿,在保育院长大;黄灯灯也是孤儿,是外婆从福利院抱回来的弃婴。
尽管知道了这些,但她还是对此讳莫如深,从不问也不提。
直至方才,她亲耳听到外婆讲出自己的身世,心里这个秘密赫然消失,但心情却更加沉重。
“嗐!过去的事没啥好记的,就像肖医生你说的,记忆是一张存储卡,会满,不如把空间腾出来给现在和将来。”
蓦地,王秀英再度开口,声音不在平静无波,而是透着一些笑意,隔着门都能被周盐听见见的笑意。
她破颜一笑,喃喃道:“我就是我外婆的根。”
肖医生对王秀英的回答也很满意,“王阿姨你说的对,记住现在,遥想将来。”
“我说一点非专业的东西哈……”
肖医生推了推眼镜框,“我接诊了那么多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无一例外都会逐渐丧失对过去的记忆,遇到得多了,就有了属于我自己的感悟,那就是他们在清除大脑的存储卡,好装进新的东西。”
“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脑子里的存储卡也会不好使,不好使怎么办呢,就拿我这台电脑来说吧,时不时地清除不要的文件,才不会死机,还能装进新的文件。”
“所以不要害怕遗忘,有‘遗忘’才有‘记住’。”
……
“老姐,奶奶在你那儿怎么样了?”
在项天买回奶茶后不久,周盐接到了黄灯灯的来电,随即走到旁边的安全通道去接听。
“现在正接受心理治疗呢。”
“心理治疗?能治好老年痴呆吗?”
“外婆没有痴呆!”
黄灯灯这话立即惹来周盐不悦,“你怎么跟你爸一样?说话不过脑子!”
“索瑞索瑞!”
黄灯灯急忙道歉,旋即转入正题:“其实奶奶在你那儿,我没啥好担心的,给你电话主要是想问问你,清明带奶奶回来上坟吗?”
“我爸说要是奶奶不回来,今年就我和他去给外公上坟,雯雯刚怀上,身体很虚,就不让她去了,至于大姑嘛…我爸说就不指望她能回来。”
“这么快就到清明节了?”
周盐讶然,掐指一算时间,确实离清明节没剩几天了。
“我问问外婆吧。”
“我也要去!”
项天突然冒了出来,还向手机那头的黄灯灯问了个好。
“灯灯哥,你好,我是项天。”
“你就是我姐那个小鲜肉…咳咳!项天你好。”
项天冲不尴不尬的周盐挤眉弄眼,大大方方地说:“我就是你姐的小鲜肉男友,叫我天天就可以了。”
搂着周盐跟黄灯灯闲扯了一顿,王秀英那边的心理治疗也结束了,周盐顺势把手机递给了她,“灯灯的电话,问我们清明节回不回去。”
王秀英接过电话,对黄灯灯说:“要回去,你让你爸提前准备好东西,别临到头才买。”
“雯雯的身体咋样?还吐吗?”
她和黄灯灯聊了一会儿家里的事,周盐就拉着项天等在一旁。
项天高高竖着耳朵,通过祖孙俩的聊天对周盐家里的事又清楚了一些。
“你都不爱跟我讲你家里的事,神神秘秘的,搞得好像你们家是间谍似的。”
周盐哭笑不得,“什么神秘?是根本没啥好讲的。”
“我们家不像你们家,是一大家子人。”
“我们家就剩几个了,心还不齐……”
她骤然想到她那位又是许久不曾联络的母亲,嘴角一扯,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以后你嫁给我,不就也有一大家子人了。”
察觉到她骤变的情绪,项天轻轻地搂住了她。
他对她的情感发自肺腑,爱得如火如荼。
周盐抬手,轻抚着他年轻的面庞,莞尔说:“那就跟我们一起回去祭拜我外公吧。”
清明节,那两家培训机构也像普通学校一样放了假,终于能让周盐缓一缓,也能让她有松和的时间带着王秀英和项天回去上坟。
“现在是清明节,不是劳动节,你给我安分点!”
把外婆送回那套老房子安顿好后,周盐就和项天在旁边的酒店开了间房,把门一关,项天立马化身树袋熊,缠着她不停亲吻。
周盐又无奈又好笑,躲开他热乎乎的吻,板起脸吓唬他:“我外公的坟离这里不到五公里远,你不想他半夜跑来跟你打招呼吧?”
“呃!”
项天动作一滞,顿觉后脖子发凉,僵硬地扭过头朝窗户瞄了一眼,“你别吓我啊?清明节不适合讲这种冷笑话。”
“那你就给我老实点!”
趁着他紧搂自己的双臂忽然松懈,周盐一把推开他,拿上换洗衣服去了卫生间,“听老人们讲,清明节这几天,许多已逝的人会回到人间探望还在世的亲人,当然我是没见过,我五行属阳。”
“诶…你不是五行偏阴吗?”
关上卫生间的门前,她猛地回头,一本正经地对正在搓后脖子的项天说:“要是半夜你看见了我外公,记得叫醒我啊!”
项天浑身一颤,赶紧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周盐唇角一歪,哼着歌关上了门。
“清明雨雨纷纷,凭窗听雨念故人……”
“嘶……”
她的歌声悠扬,听得门外的项天又一阵哆嗦,迅速换了身睡衣,爬上了床,把被子一盖,缩在被窝里刷手机转移注意力。
待周盐洗完澡出来,就见他像蚕蛹似的屈在床上,还蒙上了头,差点笑出来。
“咳!”
她揉了揉鼻子,抬脚往项天的屁股踹了踹,“去洗澡吧。”
“不去。”
项天的脑袋在被子下动了动,“今晚我们睡素觉,我就不洗了。”
“啧!”
周盐嗔了他一眼,随即掀开被子上了床。
项天把手机搁到床头柜上,搂住了周盐,“盐盐,外公外婆的感情是不是很好?”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周盐疑惑。
项天说:“这几天我看外婆的心情好像不错,应该是想到马上能给外公上坟了,所以很开心吧。”
“应该是吧。”
周盐点点头,“我没见过我外公,他去世得早,偶尔听我外婆提到他,都是是什么‘癞子在嫌癞子丑,癞子走了打断一只手’之类的话。”
“唔……”
项天努起嘴,仔细咀嚼着那句话,似懂非懂地说:“一起生活,肯定有矛盾,还会嫌弃对方,只有人不在了,才会念到对方的好。”
“我爸就是,我妈提出离婚前,他总说我妈饭做得不好吃、衣服洗得不干净,可当我妈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又不干了,后来我妈离开了重庆,再也不回来了,他才追悔莫及,给他介绍其他阿姨,他全都看不上,说她们不如我妈好。”
“真是活该!”
听到这些话,周盐转过身,将他紧紧搂住,把头抵在他的胸口,轻声问:“你妈没有带你一起走,你会怪她吗?”
她听项天提到过,对方母亲提出离婚时,不仅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家的人还极力阻挠,每天来他家做他母亲的思想工作,其实就是变相的道德绑架。
好在他母亲是个有主意的人,干脆离开重庆,去了云南,再通过朋友的关系委托了一名重庆当地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帮自己上诉离婚,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恢复了自由身。
她没要孩子,只每月给赡养费,直到项天读完大学。
掐指一算,她已经不需要再给项天抚养费了,而她和前夫的联系,又少了一层。
可她离开的时候,项天才五岁,比自己被母亲抛弃时的年纪还小,但周盐似乎未曾听过项天对她有什么埋怨,不像自己,一有机会就阴阳母亲几句。
“哎!”
项天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当然想跟她一块儿生活,但我不怪她,她一个女人,又要上班又要顾好家庭,本就不容易,我爸却觉得理所当然。”
“我爸大男子主义惯了,还把东北人对媳妇的那套观念用在我妈身上,可我妈是个典型的重庆女人,哪会吃他那套。”
“尤其是我爸还拿我当筹码,让她在自由和我之间选择,她想都没想,就选了自由。”
“离婚办好后不久,她偷偷回来过,我外婆带着我去见了她一面,她对我说,她很爱我,但她也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不离婚,迟早会被我爸,还有我爸家里的人剥削得只剩一个空壳,最终沦为我们家的附属品。”
“我那会儿小,不太懂这些话,只是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这种爱跟我爸给的不一样,怎么说呢……”
项天挠了挠头,“就好像雏鹰学会飞翔后,雄鹰会一直在远方默默守护的感觉。”
“很踏实。”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妈没有离开,至少我们母子俩的心很近,比我和我爸还近。”
“就像那谁写的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有家人才有家。”周盐轻声接话。
我外婆才不是没有根的人!
随即,她把周盐搂得更紧。
“盐盐。”
又过了一会儿,周盐都要梦见周公了,倏地听到项天哆哆嗦嗦的喊声,皱着鼻子喃喃问:“怎么了?”
“你外公是不是来了?我感觉后背凉飕飕地。”项天低下头,使劲往她怀里钻。
周盐虚开了一只眼,朝他身后望去。
紧接着,她伸出胳膊,把被子一拽,裹住了他的后背,又拍了拍,“安心睡吧,我外公应该去看望我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