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的主人,曾每三日就到她的凤仪宫,为她请脉。
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为她调养好了在北境受寒亏空的身体,助她在夺嫡最要紧的时候生下皇长孙,为宇文钦夺嫡再添一枚筹码。
也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数次看出了宫里送来东西的不妥,救下她和宇文钦的性命。
仿佛还是昨日,这双眼睛的主人和她笑言自己的小儿子抓周抓到了家传的串铃,长大后说不定也是学医的料子,求她日后照拂一二,拳拳爱子之心仿佛还在眼前。
可如今,和那人长着相似眼睛的少年,却一副低等内监打扮,穿着洗的发白的绿袍,微微弯着腰,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温和,以及……不那么一样的恭顺。
而这个人现在的名字叫李行,单看名姓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联,身份也只是掖庭一个不起眼的扫洒太监。
可谢冰宁确认,这个人就是当年抓周抓到串铃的周岁小儿。
谢冰宁微微垂着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思绪却飘出很远。
李行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可气质成熟精干,可见这些年在宫里吃了不少苦。
太医院沈院正之子改名换姓还沦落为掖庭寺人,那沈家全家必定已经不在了。
那自己当年的死,怕只能是一场蓄意已久的谋杀。
谢冰宁又暗自攥紧了拳头。
她自诩看人精准,沈院正为人谦和清正,决计不会是害死自己的凶手,那现在的结果就只能是自己死后被宇文钦迁怒。
可这份迁怒背后,又有几分是出于对自己的真情?
谢冰宁忽然有些分不清。
更让她在意的是记忆里李行和谢君华的相识。
那应该是十二年前,宫中突发疫症,不少宫人都病倒甚至丢了性命,刚刚入宫的李行也染上了疫病,高烧不退。
谢君华看这个孩子病得可怜就偷偷给他送了几次汤药,就此结了善缘。
此后谢君华虽与李行并无交集,但李行一直记得谢君华的恩情,投桃报李,在谢冰宁进宫做了伴读后也会暗地里照拂她一二。
她都能认出的孩子,成日里与沈医正共事的谢君华又如何会认不出?
更何况,当年为防止后宫与外面私通消息,她严令出宫的中使不可离开皇宫北门,就连消息传递也只能是专门的太监,即使中使不慎在天子脚下染了疫症,那也很难在皇宫传开。
除非……清洗。
谢冰宁微微咬唇,不敢再往下想,看着李行的神态,也是怔怔的。
倒是长康先反应了过来:“李寺人怎么在这里?”
“公主院距崇文馆可不算近,白典籍担心谢掌籍行李重,吩咐我过来帮衬一二,想不到孙姑姑也在,那我算是轻省了。”
话虽这样说,李行还是让长康把箱笼给了他,又拿过长康手里的包袱一道背在肩上,掂了掂脚试着重量,才看出几分年轻人的鲜活气。
谢冰宁对着周嬷嬷福了福身子:“既然有李寺人相送,就不劳周嬷嬷走这一遭了。”
周嬷嬷本就不愿送谢冰宁这一场,如此乐得清闲,又叮嘱了谢冰宁几句,就转身进了安仁门。
谢冰宁却直勾勾的看着周嬷嬷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个人是朝阳现在的奶嬷嬷,说是从小照顾朝阳长大,可她从未见过此人,那她是什么时候到的朝阳身边,又会是谁的人?
见谢冰宁迟迟不说话,李行干脆把她手里的包袱也拿了过来:“你的东西竟这样少,我还以为我今天要做一回老黄牛呢。”
谢冰宁给面子的扬了扬嘴角。
而李行在触到谢冰宁指尖的时候愣了一下,先是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又见四下无人,才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搭在她拿着包袱的手腕上,接着就把手放在帕子上替她诊脉。
而一旁的长康,就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一幕一样。
只是片刻,李行就收起了手,眉毛微微皱起:“你这些年的医术算是白学了。”
谢冰宁只当他说的是自己被沈琴下药高热的事,做出几分心虚的样子低下头。
李行也没有再说什么,扯回帕子,接过包袱在谢冰宁前面引路。
已邻近黄昏,御道上来往的宫人渐渐多了起来,李行只在谢冰宁前面半个身位,压低嗓音叮嘱着她。
“崇文馆其实是个好去处,白姑姑待人亲切,周内官也是个宽厚的,差事要比在朝阳宫轻省不少。你性格勤谨,白姑姑定会喜欢你。”
“你先在那里待上几月,最晚不过明年谢伯父就会接你出宫了。”
谢冰宁偷偷打量了李行一眼,又重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瘦弱纤长的影子。
这个李行不简单。
“还有,你切记离皇子们远些,可千万不要犯糊涂。”李行把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也有些许的严厉。
“我省得。”谢冰宁知道李行的意思,利落的应下,然后带着几分惴惴的问他:“只是我一直跟着公主,对皇子们并不十分熟悉,怕万一躲不开冲撞了,阿兄能不能教教我。”
李行被叫的怔了一下,似乎被这称呼意外到,耳尖也有些发红。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其他皇子都还年幼倒也无妨,唯有太子和三皇子是都是隆德二年生人,比公主大一岁,已经是开始议亲了,太子温和宽厚,三皇子是个要强的,两人……总之你小心些就是了。”
谢冰宁低声应下,心里却还是想着另一件事。
宇文钦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想给一个父亲官职不显的伴读补偿有的是办法,为何偏偏把自己分到皇子读书的崇文馆?
她略一思忖,又问道:“那……以前崇文馆可有掌籍?”
宫里的掌籍只可有两人,她刚醒来,可别挡了别人的路,白白树敌。
李行有些意外的看了谢冰宁一眼,才隐晦的提点他:“原先崇文馆确实是有个掌籍,听说是惹恼了秦贵妃,杖责后被送到暴室了。”
谢冰宁微微颔首,秦飞绿对儿子看重的紧,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这样说来,这掌籍的差事也没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过你也别怕,你是圣人任命的女官,初来乍到也不会有人为难你。”李行担心谢冰宁吓到,又安慰了她一句。
谢冰宁沉默不语。
是呢,有宇文钦的敕令,再加上初来乍到不知道她的底细,势必不会为难,可如果想长长久久的留下,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出身将门,性格直爽快意恩仇,攻城陷阵她丝毫不畏惧,可与人虚与委蛇的事情,她前世虽然做了不少,可依然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我现在拜了师父,在掖庭也算站稳了,你还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就和我讲,我来想办法。”
见谢冰宁低头乖巧的模样,李行有软了心肠,语气也跟着柔软了几分。
谢冰宁抬头看着他。
日头偏西,御道两侧上的灯笼被依次点亮,暖色的灯光照亮太阳被吞噬的黑暗,远远望去好似浩瀚的星河,谢冰宁的心里升起一丝温暖。
李行的脸也在跳动的烛光下逐渐和当年那个对她忠心不改的沈医正重合。
这让谢冰宁的内心,有了一刻的悸动。
让她重新醒来的灵魂觉得不那么孤独。
“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阿兄帮我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