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致全先是困疑,后是惊诧,他盯着那茶饼,嘴里终于喃喃道:“黄金缕,密云龙……”
“张员外好眼力!”陆沉将手中的茶盏朝桌上一丢,脸上似乎也多了些得意。
见张致全还沉浸在密云龙里来不及回应,陆沉才道:“张员外,不知这茶饼可符合您的心意?”
张致全意外地抬头,有些不确信地望向陆沉:“陆官人所说的生意,难道……是密云龙?”
“既然张员外猜到了,那陆某也不必拐弯抹角了,”陆沉笑着说道:“这密云龙的制法早已失传,可眼下张员外急需制作密云龙,这世间能制造密云龙的茶商嘛,恐怕张员外也雇不起。”
“不瞒张员外,家母好茶,她自小就喜欢钻研茶叶,这市面上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茶饼,家母皆得心应手。至于这密云龙的制法,对于家母来说也非什么难事。”
“陆某不才,幼时便随家母学会了茶道,更是精通各种茶饼的制法。”
“所以,制作密云龙对陆某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哦对了,”陆沉两个手臂按在桌上,他的上半身靠近张致全的方向,一本正经又带着别样的笑:“想必张员外也早有耳闻,我陆某没什么做官的心思,只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下陆某手里着实缺些银两,这才前来品茗轩,欲向张员外接下这密云龙的生意,不知张员外意下如何?”
陆沉的打算,让张致全陷入了沉思。
如今这陆沉不来查父亲的死也就罢了,竟还要和他做生意,这番行为属实怪异。
可另一头,知州官人栾胜添又急命追要密云龙,张致全也确实拿不出这个成本去找人制作。
只不过陆沉的这番来头,还是让张致全捉摸不清。
与对面的人凝视了片刻,张致全的脸上浮出了带着歉意的笑:“这茶饼是密云龙不差,草民也需要密云龙不差,可草民哪配和刺史官人做生意?官人又何必费这些事,品茗轩的所有物件都赠与官人即可——”
“让草民使唤官人,岂不是要折了草民的寿……”
“更何况草民得筹集多少银两,才能雇得起官人?”
说着,张致全将茶饼推向陆沉的方向,又与他对视。
这个张致全,方才还赴汤蹈火,眼下说拒绝就拒绝,甚是不带一分犹豫。
可陆沉未有一丝气馁,他似乎早就料到张致全会有这番说辞一般:“陆某何时要张员外出钱了?”
“难不成是白做?”张致全这下更为不解了。
陆沉却扯着嘴角道:“陆某还没傻到要白给别人添嫁衣。”
陆沉将那放在一旁的折扇拿起,一脸坦然地看向张致全:“陆某有个浅浅的打算,想以制作茶饼为条件,入张员外这密云龙的生意!”说着,陆沉手中的折扇在案上画了个小小的圈。
“陆官人是说,打算和草民合伙做这密云龙的生意?”对于陆沉的计划,张致全有些不可置信,他再次确认道。
“正是。”陆沉点头道。
“官人,做生意最忌讳的便是莽撞,您连我和谁做的这生意都不……”
张致全的话还未落地,陆沉便抢言直呼道:“栾胜添!”
“啊,不对不对,”陆沉一仰头,折扇的扇首打在他的额上,他漫不经心地道:“准确来说,应当是许梦尧。”
“若不是那个许梦尧与我不对付,我早就接下这单生意了。当然了,那也轮不到张员外什么事啦。”
说着,陆沉成竹在胸道:“不过陆某敢保证,这半月之内,张员外莫说是制出这密云龙了,恐怕连找到能制作密云龙的茶商都难。”
张致全眼前的茶水早就凉了,可他还是抿了好几口,只见他的喉结一滚,思绪也跟着有些乱了章法。陆沉确实说中了要害。
对面来了个明牌,连知州栾胜添的名字都脱口而出,看似是真的没什么忌讳。越是这样,张致全越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压着桌面,写在脸上的犹疑不定也尽被陆沉看在眼里。
这一切也太巧了,为何堂堂一位刺史官人,竟会做失传已久的密云龙?
他真的懂茶叶吗?他做的密云龙,真的不是仿品吗?
就算真要将这生意给陆沉掺一脚,谁又能保证密云龙的品质呢?
陆沉似是能看懂张致全的心思一般,叫住了郑迟:“去,将密云龙分煮一些,让张员外尝尝。”
陆沉的话音刚落,郑迟便委身上前,在炉上坐了茶水,茶饼也分了一小块,只待给张致全泡试密云龙。
“张员外大可放心,我这岩茶叶正是产自夏老板那依临山的茶庄。”
“您是说……”张致全原本看向郑迟的目光,难以置信地转向陆沉:“满春楼的虔婆?”
“夏明兰。”陆沉一边点头一边道。
夏明兰的茶庄不太有名,只供少许茶肆进供茶叶。如今的朝代不论上至朝廷,还是下至民间皆以饮茶为乐,种茶的茶庄也自然数不胜数。夏明兰的主业并非是种植茶叶,她的茶庄在当地不出名也不稀奇。
可夏明兰手下所种的岩茶叶却是地道,这靈州懂行的根本没几个。
没成想,陆沉是真的懂茶,张致全有些不可思议。
正说着,茶水也沸腾了起来。
郑迟过了一道茶水,才将那密云龙又浸泡了一遍,茶香即刻便掩盖不住了,肆意地往张致全的鼻子里钻。
水注满后,郑迟将盏茶递到了张致全的面前。
只见那原本纯褐的茶水,被泡得橙黄明亮,色泽鲜厚。
张致全本不想接过茶盏,可他为了陆沉的颜面,还是拿起了茶盏,吹撇过浮起的白热气,又轻抿了几口。只见张致全的脸上,撇过了几分诧异。
“张员外,不知这密云龙如何啊?”陆沉满是笑意地盯着张致全的脸。
午后,赵红梨陪完李青芷练完了字,便将攒了几日的衣物,抱在后院洗了。日头将她照得浑身发烫,她将水盆抱到了阴凉处。
赵红梨正埋头揉搓着手里的衣物时,兰茵悄咪咪地走到了她的跟前。
蹑手蹑脚的兰茵,刚要上手捂赵红梨的眼睛,赵红梨看见水盆中倒映着兰茵那痴笑的脸。她头也没回地打断兰茵道:“有事直说。”
“哎呀,我的好姐姐。”兰茵本想与赵红梨玩笑,却不想她竟不吃这一套,她也只好与赵红梨撒娇道:“这热烘烘的大夏天,你说话竟还能如此冷冰冰。”
手里的活未停下,赵红梨的眼皮子抬都未抬:“别跟我来这一套,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好姐姐,别这么不近人情嘛……”兰茵蹲下了身子,靠近赵红梨,见她未回应自己,这才试探道:“你是知道的,今天是上香之日,我多想嫁个好人家,这不得去山上烧上两把香?”
见赵红梨依旧埋着身子干活,却不听闻其有回应,兰茵以为赵红梨不想理会自己,她也闭了嘴不敢再说了。
赵红梨放下了湿掉的衣物,头抬起来看向兰茵:“快点说事,莫要再拐来拐去。”
兰茵哎呀了一声,上前抱住了赵红梨:“你能不能替我顶个班?”
“不就顶个班,将话绕这么远。”
“其实……也不只是顶个班。”
兰茵的吞吞吐吐是有道理的,只等她的手一指,指向了堆积成山的丝衾,赵红梨便被惊得呆住。
“可员外命我将客房的丝衾今日便清洗干净,以便招待贵客。”
“我昨日就洗过一些了,你看,已经晾干了。”
兰茵的手又是一指,指向了一片被晒着的床单子。风一吹,那床单子还在随风飘着。
“贵客?就是那位刺史官人?”赵红梨问。
兰茵冲赵红梨肯定地点点头。
那堆脏掉的床单褥子,几个人清洗起来都费些时候,只留赵红梨一个人去干这麻烦活,是让人头疼。谁知兰茵竟快要贴在赵红梨的身上了,她眨着那双委屈的眼睛,祈求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的好姐姐。”
不知怎么,赵红梨想起了那个祈求自己的紫竹。虽说那次的状况,与如今的状况截然不同,二人祈求的神情也大相径庭。可这次,赵红梨还是柔软了下来。
赵红梨轻叹了口气,她点点头,算是答应。
“我就知道!你正是我的好姐姐!”兰茵环住了赵红梨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晃着。
“行了,”赵红梨有些斥责地道:“别打扰我干活!”
“好好好,我这就走!”兰茵笑嘻嘻地与之道,多余的话换来了撒腿就跑。
只等着兰茵离开,赵红梨才仰起了头。手里还拿着浸湿的衣物,她看见少女的背影越走越远。
而后,赵红梨的眼神又挪移到了那堆在墙角的脏丝衾。
日光又往下走了一些,直直地照在了赵红梨的脸上,赵红梨抬头望向了太阳,手也不自觉地挡住了额头。
夏日的夜晚算不上凉爽,那些闷热只溜走了一半。
赵红梨伺候完李青芷入睡,才紧忙跑到院子,将白日晒下的丝衾一气儿抱进了客房。
床板上原本的用品都被兰茵拿去洗了。赵红梨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时,已是满头大汗,她来不及擦去脸上流下的汗,便将丝衾哗啦地抻起。
院落里没有别的声音,正剩下赵红梨铺床的声音。
赵红梨跪在床上,将丝衾摆正铺平,严严地盖在硬实的床板上。接着,她又下了床,将一方枕头摆放齐整。只因刚刚在阳光下晒过,丝衾不仅摸起来松软许多,还能闻见一股子别样的香气,疑似阳光的味道。
赵红梨虽未上手去闻,却也已然使得一身疲惫的她,精神了一些。
大抵是赵红梨干活干得太认真了,她甚至都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未发现有人走在了她的身后。
悄无声息中,那人走得越来越近。赵红梨先是闻到了一阵浓浓的酒气,又听见了一句让人不适的话。
“骨节修长,滑如绸缎!”
那人的声音太过靠近,吓得赵红梨的心一阵震颤。
她惊得转身,只见那人一脸的醉意,脸颊一块红一块白,整个身子微晃。
赵红梨不禁后靠,双手扣紧在床沿。慌了神的赵红梨才发现,那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的手,他窃喜地评论道:“纤细有力!”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沉。
陆沉的眼神上移,她和他遇见了,她和他目光也遇见了。
“姑娘可真是拥有一双玉手!”陆沉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