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娘子,”曹贵首走到李青芷身前去:“他所言是否属实?”
李青芷一时茫然,张了张嘴却并未说话。
张宅门外聚满了过路人。他们见有尉司进了张宅,自然好奇地将张宅团团围住,只为了讨个新鲜瞧个热闹。
“看来,这张家娘子并未和张员外去过瓦子啊。”
“可这张员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掺假啊。”
“娘子就要过门了,她能说没和张员外去过瓦子吗?”
“是啊,去没去的,只能他们夫妻二人自个儿知道了。”
“……”
人堆儿里挤了位少女,她手里拿着纸本和短笔,急切地垫着脚尖,眺望着宅院里的对峙。
少女被一名衣衫破烂的男人挤在一旁,他手里还执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字:十卦九准。
“借过,劳驾借过。”男人一瘸一拐,扒开挡在门槛的路人,这才进了宅院。
他见了曹贵首便弓起背:“官爷打扰了,”言罢,他又转身向张致全掏出碎银道:“员外,您昨夜走得匆忙鄙人忘了找零,这才不得不找上门来,还望员外勿怪。”
张致全并未接过钱,他坦然笑道:“师傅见外了,就当是给师傅的茶水钱吧。”
“那怎么成,该是多少便是多少,”说着男人环视一圈,才又道:“员外大喜,怎么着鄙人也该来送份子。”
听到是送份子,张致全也便接过了钱。
曹贵首上前一步问男人:“你昨夜几时同他算卦?”
“回官爷,戌时。”
“何地?”
“回官爷,瓦子里。”
男人与曹贵首笑着。
宅外围观的群众们交头接耳着,他们小声议论了起来。谁人都知眼前的男人是十卦九不准的刘半仙。为何他的卦不准?谁人都知他是半路出家,曾是张致全的护院,伤了腿后改了行。
不仅众人对刘半仙产生质疑,曹贵首也陷入迷疑。沉思了片刻后曹贵首还是同刘半仙挥了挥手放他走了。如今只能听听李青芷怎么说了。
所有目光一跃投在李青芷的身上,只是李青芷的嘴皮子始终未动,好似有些踌躇不决。
曹贵首的耐心就要磨完,他盯着李青芷的脸,又上前一步逼近了她,一字一顿道:“娘子,张致全所言,到底是否属实?”
张致全目光也愈来愈低,他脸上的笑始终未曾收回。
“看来,娘子并未……”
曹贵首的话还未说完,李青芷便猛然抬起头来,她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员外所言属实,昨夜戌时我们二人确实去了瓦子。”
只见曹贵首原本凌厉的脸,瞬而变了番模样,他对李青芷露出了颇有深意的笑。
张致全再抬起头来时,曹贵首已然走近了自己,还拿过了他手中的另一盅酒。只见曹贵首倏然仰头,喝了下去。啪的一声,曹贵首干脆一甩手,将酒盅碎在了身后。
“恭贺大喜啊,张员外。”曹贵首将那张契书折叠,递到了张致全的手中:“既然丢了东西,那便物归原主。”说罢,曹贵首便带着人手离开了。
官爷一走,张致全和李青芷终于松了口气,二人又回到原处,正婚礼得以继续。
在场所有人的言行举止,赵红梨尽收眼底。这一切都与她的任务无关,对于一切她也没什么兴致。可当曹贵首的属下就要扒开人群时,一个声音吸引了她。
“尉司官人,您怎能将如此重要的物证还给嫌犯?”拿着纸本的少女,试图堵住曹贵首。
赵红梨望向人群里的少女。
曹贵首身边的手下,不胜其烦地将少女拦在一旁。少女不死心,仍试图堵着曹贵首:“那两个证人的证言到底是否真实还未知,尉司官人应当将嫌犯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啊……”
曹贵首没有理会少女,目不斜视昂首走了过去。
“怎么着,你还想教官人做事啊?”一个比少女年岁还小的手下,抬起腰间的刀柄,对着少女扬声道。
那人手中的配刀露出半截,刀身锃亮耀眼。少女望着那把刀顷刻怔住,身背不自觉地后倾,她又道:“我……我只是好心提醒罢了。”
“傻愣什么呢?”丫鬟紫竹偷偷拽了拽赵红梨的衣襟,低声提醒她道,“就要拜堂了,跟上啊。”
赵红梨这才回神。她敛回了目光,重新跟上了李青芷。
在场的人群中,只有赵红梨知道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幼时的好友,沈薇。
宅院门外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不死心的沈薇,仍一路小跑追着曹贵首。
她不想跟他的手下再费什么口舌,只盯着曹贵首不停地追问:“尉司官人,那女尸是谁家的娘子啊?查出身份没有?”还没等对方回应,沈薇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连忙掏出纸本,哗啦哗啦翻着纸页,举给曹贵首看:“靈州这几年一直有年轻女子失踪,尉司官人可曾知晓?指不定这女尸正和此事有关啊……”
“去去去,哪来的野丫头,还敢打听官家的事儿。”曹贵首的一名属下,将沈薇推搡在了一旁。
见他们走远了几步,沈薇又一鼓作气,偷摸上前紧紧拽住曹贵首的衣袖,差点将他的官衣扯下:“尉司官人,此事关乎人命,您好歹回忆回忆啊!”
曹贵首猝然停住了脚步,看一眼沈薇拽住衣衫的手,这才带着威胁的眼神与沈薇对视:“这是想去官府聊聊?”
“我……”沈薇哑口无言,顿然失去了底气,她只得站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曹贵首带着手下离开,甚至还有些委屈。
将沈薇抛在身后足够远了,年纪最小的手下才与曹贵首嘀咕了起来:“头儿,虽说这野丫头无礼,但她有句话说得在理啊,如此重要的嫌犯,您怎能就此放过呢?”
随着大步流星,配刀在曹贵首的腰间不停与腰牌相撞,发出叮呤咣啷地声响。曹贵首忽然开口:“张致全说他去瓦子前,喝了什么茶?”
“白茶啊,”小年轻一口直呼:“这和命案有何关系?”
曹贵首并未回答他的疑问,身旁的另一名下属见小年轻满脸疑惑,才解释道:“白茶自然和案子无关,可张致全怎会知晓知州官人最好白茶?”
对方虽只将话说了一半,小年轻却即刻恍然大悟:“张致全不过是个小商贩,竟能知晓知州官人的私好,看来这张致全和知州官人关系不浅啊。”
年长一点的属下分析道:“官府当差,也不过是任由差遣的奴才罢了。往后可要记住,有多大权力得罪多大身份的人。咱们最为要紧的职责,就是认清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小年轻的双眼忽而瞪大,嘴唇也不由地微张,如梦初醒一般惊呼:“二哥说得在理啊!”
大户人家的正婚礼必然繁琐,光是拜堂就花了不止一炷香的时间。后又进馔、祭酒再到交杯酒,赵红梨和所有仆人一样,都有些站不住脚了。直到新人入室,主人礼宾,正婚礼大半礼成,赵红梨总算能喘口气儿了。
张致全礼宾结束,进入厢房时已过子时。赵红梨作为贴身丫鬟,需得守在门外一夜,静候主子的吩咐。
靈州连着几日无月无星,阴沉沉的天将大地盖得只剩一片昏暗。赵红梨提着单薄的灯笼,坐在四处漏风的游廊,望着黑云漫无目的地翻滚。老天爷攒了一天的雷声,像是吊着一口气儿,却又始终不肯掉落半滴雨。
身后的厢房灯火始终未灭,员外和娘子一直未曾睡去,可早就疲累的赵红梨已然犯困,意识也迷迷糊糊。
谁知啪地一声异响,惊醒了赵红梨,她倏然睁开双眼。
那是瓷器在地上碎落的声音。那种碎地声赵红梨再熟悉不过,可她并非在张家宅院才对这声音熟络的。
咔嚓一声,赵红梨确信,那又是一只茶盏砸向了地面。接着,是不出意外的低沉怒吼:“说,你当时为何犹豫!”
若不是声音让赵红梨明白那出自张致全,她难以想象一个温文儒雅的人竟会如此暴躁。
赵红梨听着身后的动静,她逐渐将张致全争执的内容拼凑了大概。原来张致全动怒,是由于白日曹贵首询问李青芷时,李青芷未能及时为张致全作证,而是犹豫了片刻。张致全认为,正是李青芷的迟疑,差点害得张致全难以洗脱嫌疑。
不仅如此,李青芷竟还质问张致全是否杀人。
“可我昨日未曾去过瓦子!”
“去没去过瓦子有何要紧?要紧的是我张致全是你的员外!三年了,我是什么人,你竟还不知?!是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当赵红梨听见张致全咆哮如雷时,她知道那是一场暴力的前兆。
接着,如赵红梨所想,她听见一道不出乎意料的耳光。虽说并非意料之外,可赵红梨还是不禁浑身哆嗦,好似挨打的不是李青芷,而是她赵红梨。
同是一道耳光,赵红梨的脑海里浮现了不同的画面,以及不同的人。相同的是,赵红梨的爹赵二,将碗罐砸了个粉碎,对着赵母先是破口大骂,紧接着便是那道下手极重的耳光。不同的是,跪在地上的赵母,会对着施暴者哭天喊地的求饶。赵母的身旁便是那个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暴力发生的自己。
这让赵红梨有些诧异,李青芷不仅没有跪地求饶,也不曾掉落一滴眼泪,甚至还与张致全有所还击。
听起来,李青芷没有丝毫的惧怕,甚至还有些不服气,她不仅与张致全辩驳自己无错无过,也对张致全动了手。
墙的另一边,烛影摇晃下,张致全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一张脸忽明忽暗,变得恐怖狰狞,他怒目圆睁,瞪着李青芷。
李青芷端坐床前,身上的霞帔尚未褪去,她一动不动,仰着脸看着张致全,黑暗中,两只眸子溢出光芒。
“你踏进我张家门,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张致全一字一句说着。
李青芷就那样一动不动看着他,蓦然问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你杀的?”
“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李青芷一个没有坐稳,倒在床上。
“你敢怀疑我?!”张致全厉声喝道。
李青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把扯掉身上的吉服,就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
李青芷尖声嚷道:“过不成,就散伙!”
听见那句散伙,赵红梨甚是不解,面对残暴的伤害,李青芷竟能迎面而对,连一丝软弱都不曾出现。别说求饶,她连声哀嚎叫疼都没有。
李青芷急匆匆地打开了房门,赵红梨听见了动静,回头看了过去。
屋内的荧荧灯火照向暗淡的游廊。赵红梨与李青芷四目而视,李青芷看清了赵红梨脸上的茫然,赵红梨看清了李青芷脸上的红印子,那是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视。
宛若坠入黑暗的二人,徒劳地用着目光寻找彼此的存在,谁也不能靠彼此挣脱黑暗。
等不及她们思考,门啪地一声再次撞上,她们的视线也再次被遮挡。
张致全一把拉住李青芷的胳膊,用力一甩,将李青芷摔到床上,他扬手就是一巴掌,再次扇在李青芷的脸上:“散伙!”紧接着,又是一巴掌:“我叫你散伙!”
李青芷的脸颊瞬时肿了起来,就如张致全身上所穿的朱红公服袍一般,红了个彻底。她甚至连一声低吟都不曾有,她将一切屈辱的疼痛都咽进了肚子,只是仰头狠狠地瞪着他。
失去理智的张致全掐住了李青芷的喉咙。李青芷清冷的眼眸里涨满了红血丝,看不见一星点潮润。
“咔嚓!”随着一声惊雷,酝酿了一天的雷声滚滚而来,似乎带着压抑很久的苦闷憋屈。一道道闪电划破天际,好似一条巨蟒蛇在吞吐着蛇信子。
一切流程对于赵红梨来说再熟悉不过,门外的她内心生起万千波澜。
这会闹出人命,这会闹出人命。
坐不住的赵红梨似是快要按捺不住性子,她真想一口气冲进去阻止这一切,不论李青芷是谁,都不能死在别人的拳下。赵红梨不能看到这样的悲剧重演,那是巨大的阴影挤压后的本能。
可当赵红梨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子时,屋里却传来了奇异的响声。
猝然,赵红梨也因此停住了脚步,后撤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