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一阵的屋内,终于响起痛哭流涕的声音,那正是施暴者的忏悔。
花言巧语从张致全的口中毫无阻碍地讲出,他是那么卑微,甚至换了一幅嘴脸,像是挨打者的求饶:“娘子,求你原谅我,我们不能……不能散伙!”
“我若是不在意你,怎会千方百计将你娶过门?!”
“该还的债我已替娘子还清了,往后咱们就只有好日子了……”
“你若是还想办书院,我们再办便是……”
“没有下次了,绝没有下次了,若我再对你动手,就让我张致全被老天五雷轰顶!”
无数的誓言被轻而易举地讲出,好像一切施暴都只为了等这一刻。而那些挨打的可怜女人,也靠着这些虚妄的承诺强撑着,只为换取下次挨打前,那些片刻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赵红梨回忆起,一开始对赵母动手的赵二,对于各种发誓求谅都信手拈来。只是没几年,赵二已不屑于做这套表面功夫,一切拳打脚踢都肆无忌惮地出现,再肆无忌惮地结束,赵母的命里只剩下了挨打。
“自怜生来薄命,一身误落风尘……”只听本是沉静的屋里,张致全起了戏腔。赵红梨一听便知那是出自南戏《小孙屠》的第三出。
赵红梨不知道的是,那也是张致全向李青芷表明心意时所唱的曲目。
张致全曾是个落魄文人,因次次落第沦为戏班的书会才人,常年浮沉混迹于戏子堆。
偏好听戏的李青芷,自是与张致全感同身受。她同样沦落过风尘,那句唱词是在说张致全,也是在说李青芷。
张致全他唱得不好,却句句铿锵有力。李青芷微微转过了头,她听着张致全继续唱下去:“天若怜人孤苦,令樽前遇个良人……”
凤冠上的珠钗坠子在灯影下摆动,李青芷终是想起了她和他难堪回首的过往。也忆起了他三年来为她所做的一切。
张致全的戏腔不止,李青芷觉得他们皆是飘摇着的鹞子,拼尽力才脱了线,坠进他们各自的草地。她对他必须怜悯,因为那也是对自己怜悯。
屋外的赵红梨听见李青芷也跟着哭了起来。李青芷是否会接受他的忏悔?那是赵红梨眼下最为期待的答案,按着她不服输的劲头,或许会做出别样的决定。
赵红梨竟对这个答案有所期待,她静静等待着,带着一分紧张与忐忑。
不一会儿,赵红梨察觉到脚下坠落了一地的潮湿,再仰起头来,她听见的不是李青芷的回答,而是一片一片的哗啦。
还是下雨了。
雨水并未将大地冲刷了整晚,到了丑时雨就下不动了。
这日清晨,赵红梨一睁眼就瞧见了个艳阳天。
坐在游廊上的赵红梨起身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丫鬟紫竹端着打来的一盆水,递给了赵红梨,是到了伺候主子洗漱的时辰。
屋内已不见张致全的身影,大概他早早起了床,赶去茶肆忙活了。
守了一夜的赵红梨,属实有些乏了。她先是为李青芷洗了把脸,又为她梳妆。
紫竹弯着身子扫掉了张致全摔碎的茶碗花瓶。瓷片碰撞的声音尤为刺耳,它愈刺耳,丫鬟便愈不敢出声。
坐在梳妆台前的李青芷,却一脸无事发生一般,望着镜中自己肿胀的脸,再次露出了带着一丝灿然的笑。赵红梨将剥好的煮鸡蛋放在李青芷的脸上滚,可李青芷却推开了赵红梨的手,又一手拿起梳妆台上的簪花,喜滋滋地对着镜子簪上了花。
赵红梨遂然明白了“答案”,她定是那般轻信了张致全的承诺,也接受了张致全的承诺。
不知为何,赵红梨的心中生出了一阵失望。
可细细想来,若是李青芷不相信张致全的誓言,她又必然会过上另一种可悲可叹的生活。毕竟在这样一个打死妻子合乎礼法的时代,嫁给一个男人,相当于将身家性命都转手于人。
李青芷起身就要去吃朝食,路过那一地裂开的瓷片,她说笑着:“可惜啰,这么名贵的茶盏。”
午后的宅院,爆裂的日光照暖赵红梨弯下的背,她将李青芷贴身的衣物全然清洗了一番。
赵红梨将洗好的衣物拧干水分,又拿起衣物走在已然晾满床褥的衣架下。忽而飘来了风,还未晾干的床褥上,多余细小的水珠,又打落在赵红梨的身上,似是又临了一场雨。
正当赵红梨将裲裆挂在晾衣绳上时,后门被敲响了,那是一阵不急不慢的咚咚声。赵红梨先是一愣,后又左探右看,她确信,被敲响的正是后门。
后门只在菜农送菜时才会打开通行,可眼下并非送菜的点儿。赵红梨有些犹疑,那敲门声响个不断,赵红梨无奈,只得上前开门。
赵红梨拉开了门栓,门一开,眼前的人差点吓了赵红梨一跳。
那人着一身青衣朱裳,脚踩白袜朱履,腰间系有长铃,手持抓鼓,头带鹰翎。原来是个神叨的师婆。
师婆的年岁看起来已过三十,身上带着少女才有的活泼气息。
“娘子,你家宅子可是有人要死?”师婆笑着询问赵红梨,开口便是出言莽撞。
赵红梨真是后悔开了这扇门,她没有理会师婆,当下反应便是扣上门。
谁知师婆眼疾手快,一侧肩膀抵住了门,她的脸也不知分寸地靠近赵红梨的脸,与之自问自答道:“我瞧见了,是个女人!”
赵红梨清晰地闻见,那师婆身上有一股燃烧过的药草味。赵红梨想要阖上门,可她用尽了全力也抵不住师婆的力气。
“娘子,我瞧你家宅院乌瘴满盖,定是有妖魔在作祟,切勿掉以轻心啊!”
“娘子放心地交给我,我定能消了这魔祟。”
赵红梨和师婆互不相让,谁也不肯撒手,那扇木门是关也关不上,打也打不开。
“若是你家主子知道你错过了一个真神,怕是要怪罪于你,将你扫地出门!”师婆使出吃奶的劲儿,却不见赵红梨松手,师婆又夸张道:“没错,我看你今日就要被扫地出门!”
“出去!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赵红梨斥声道。
“吵吵嚷嚷什么?”
争执不休的二人,全然不曾察觉李青芷来到了身旁。
赵红梨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松手:“回娘子,不过是个满嘴鬼祟的巫师罢了。”
李青芷先是远远打量了一番门外的师婆,又一步步走近,她起先并未开口,只是摇着手里的团扇,宛似在等师婆有话先讲。
“娘子,您家宅院最近怕是要出事啊。”师婆垫着脚尖,望着李青芷道。
半晌,一直瞧着师婆的李青芷这才扯起嘴角:“何出此言?”
师婆闭目摇了摇手中的鼓,咚咚咚的几声里,像是与上天通灵了一番。忽而她才睁开眼:“娘子,我瞧你家宅院乌瘴满盖,定是有妖魔在作祟!”
又是这套说辞,赵红梨无言以对,怕是这种话术已经坑蒙拐骗了无数人。
可李青芷却邀请师婆进了家门:“进来吧。”
赵红梨万万没想到,李青芷竟轻易被这装模作样的师婆骗下了,还将她引进了厢房。
赵红梨将泡下的两杯茶水递到了桌上。李青芷拿起茶盏,掀起茶盖撇了撇浮起的茶叶,又左右晃头吹走茶盏上的热气,饮了两口茶水。
李青芷抬眼看着赵红梨道:“去催催后厨,香糖果子为何还没做好。”
“走时把门带上。”
赵红梨当下领会了李青芷的意思,随即退出厢房阖上了门。赵红梨朝院内走了几步便停下了,她并未真的离开,而是扭头转身径直回到厢房门外。
她见四处无人,又驻足听了一番门内的动静。赵红梨悄默声地走到门缝处,她偷偷地窥着房内的动静。
这才是张致全所吩咐的要紧差事。
暗中窥探新娘子的行踪,及时向张致全汇报,是她来到张宅的真正职责。
她正是张致全安插在李青芷身边的眼线。
就在昨日,赵红梨怕邪祟冲撞了李青芷将轿帘撤下,李青芷却对她说道:“年纪轻轻,这般迷信。”
显然,李青芷并非什么迷信之人。
可如今,李青芷却将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师婆领进家门,着实反常蹊跷。
“娘子,我这初次见您,就觉得娘子您气质不俗,真可谓是如沐春风,如饮……”师婆的话滔滔不绝。
“我与师婆怎会是初次相见?”李青芷索性打断了她。
李青芷放下了茶盏,淡然一笑地看向师婆。
昨日在迎亲的路上,那吊着女尸的桥下,李青芷的喜轿就停在河边。坐在轿子里的李青芷,正与赵红梨起着小小的口舌时,眼神一下跃过了赵红梨,望见了一名穿着奇异的女子,便是眼前的师婆。
师婆不仅站在了人群之后,还离人群有段距离,她似乎并未想过要参与那份热闹。她遥遥望着那具尸体无动于衷,好似眼前人的死并无什么稀奇。
那身上的平静与现在似乎并非一人。可李青芷确信,那人就是眼前的神婆。
“啊?您说什么?”对于李青芷的言语,师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她带着异样的眼神望着李青芷的脸。
只见李青芷忽而一笑,对方的谨慎,并非李青芷所意:“说笑罢了,师父勿需当真。”
至此李青芷便心知肚明,就算师婆与吊死的女尸不曾相识,也定然是冲着丈夫张致全而来。她将她引进这宅院,正是欲要打探一番。
李青芷拿过一个橘子,边剥边道:“方才在后院,我听闻师父同我家丫鬟说,这宅院要死人?敢问师父,究竟是谁要死?”
“这……”师婆支支吾吾。
“师父无须顾忌,但说无妨。”李青芷将一瓣橘子递进嘴里。
师婆抬头看了一眼李青芷,迟疑过后直言道:“这宅院中有血光之灾的……正是娘子。”
李青芷直勾勾地盯着师婆片刻。沉默良久,李青芷才噗嗤一声笑了,漫不经心嚼着橘子道:“哦?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灾。”
“娘子别不信,我瞧您满额乌青笼罩,定是被阴魂缠身。”
“是何模样的阴魂?”
“我得作法看看,娘子。”
师婆言罢,李青芷便颔首示意。她放下橘子,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看向师婆。
日头逐渐退落而下,洒进屋内的光也趋渐稀薄。一丝昏暗的房内,师婆执着火折子,趴在地上点燃了几根烛火。随后师婆站在烛火之间,微橙的火光摇曳在师婆的脸上,亦照亮师婆长袍上的符文。
师婆嘴里哼唧着谣曲,手舞足蹈跳起引魂舞:“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
唱了一半,师婆忽然停住了手:“早——早什么来着……”
师婆竟忘了词,她傻愣在那儿,又不以为然地看着李青芷:“等等,容我编……”话说一半师婆连忙改口,“不是,容我想想……”
李青芷无言以对,这师婆可太不靠谱了,竟连招魂咒语也能忘。
李青芷本想叫停,却见师婆再次一本正经起来。
这次,她打过来的目光里有了些不一样。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窍未临——”终于,师婆摇起手中的巫铃,低吟咒语:“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莫名的风骤而吹过,连带着烛火上的火页齐齐翻滚,而后全部熄灭。眼见着烛芯只留下屡屡青烟,又齐齐向空中飘散而去。
骤然,师婆猛地睁开眼,定睛看着李青芷的身后。一阵叮叮铃的铃声下,李青芷感到空中传来股股寒气。
不仅是李青芷,连门外的赵红梨也有些不自在。
“员外,我忠心耿耿,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师婆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坐在地上,可怜地哭泣起来。师婆如被阴魂附了体,连声线都变了:“员外……我不想死……”
过了片刻哭声止了,师婆也回了魂。
李青芷平静地看向师婆,余烟还在她的脸前缭绕,她问她所见到底是何样阴魂。
“是一群年轻的女子。”师婆道。
“一群女子?怎会是一群?她们又是哪般模样的女子?”
师婆并未回答李青芷一连串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反问李青芷:“娘子,您何时认识了现任丈夫?您在嫁来之前又了解他多少?娘子是否了解他的生意?又为何要嫁进来?”
李青芷的脸冷了下来,她不顾师婆所问追问师婆:“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女子?!”
师婆仍未正面回答,而是一笑置之:“娘子是想问,那吊在桥上的女人,是否也是那群女子中的一员?”
赵红梨窥见,李青芷原本平和的脸上,莫名渐生起了怒色。
“混账!”啪地一声,李青芷的手猛然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