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高的廊前,柳树被日光照得精神许多。风将叶子吹得自由散漫,树叶的影子七零八落地打在少女那张无措的脸上。
她在书房门前,不知站了多久,也不吭不响。
“我问你站在这做什么……”李青芷警惕地看向少女。
“我……”少女被李青芷问得发怵,她语无伦次,才嗫喏道:“奴,奴婢是……”
“娘子,”彼时,张致全从品茗轩的方向而来,他穿过游廊,走到李青芷的跟前时,才与李青芷介绍道:“这是为夫为娘子选的新丫鬟,名叫兰茵。如何?可还合眼缘?”
李青芷上下打量着兰茵,这才笑着附和道:“合,当然合。只是员外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害我多心。”
“合眼缘就成,”张致全看向兰茵:“快见过娘子。”
兰茵一听张致全命令,她连忙面向李青芷,右手展翅,左手在外交叉于胸前,颔首屈膝道:“兰茵见过娘子。”
这时,赵红梨悄默声地走到了李青芷的身后,她用眼神撞上了张致全的眼神。张致全即刻领会了赵红梨的意思。
“挺机灵的丫头,就是紧张了些,”李青芷的手拍在了兰茵的肩上,她宽慰道:“别怕,往后跟了我,没人敢难为你。”
待到李青芷的话一停,张致全便吩咐兰茵道:“你这刚来,免不了毛手毛脚。快去跟着娘子,听她讲讲规矩。怎么教育丫鬟是娘子的事我可管不着,以后机灵点,少不了你的好处。”
兰茵连连点头称是。
李青芷带着兰茵离开了,她一边和兰茵讲着话,一边朝厢房走着。李青芷并未注意到,赵红梨并未跟上她。
待到李青芷与兰茵主仆俩走得远了,拐进了瞧不见的廊里,张致全才与赵红梨对视示意,二人一前一后往后院去了。
四处寂静无声,只剩张致全和赵红梨以及一颗柏树站在院中。
赵红梨看着张致全始终没开口,张致全明白她的意思,便笑着拿出一贯钱,递给了赵红梨,他道:“你的规矩,我懂。”
赵红梨没有接过钱。张致全诧异地看着她,她才拿出偷藏的那张纸,递给张致全道:“奴婢也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条值钱的消息。”
“若是值钱,员外是知道的,奴婢自然得拿走一贯钱。”
张致全疑惑地展开了纸张,看着上面洇下的点点墨迹,他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直到赵红梨慢慢与她解释,才逐渐有了眉目。
“午后娘子闲的无事,说是要练写书法,还将她的笔墨送给奴婢一页。后来写着写着,娘子好似写了不一样的东西。她还将那纸文字,藏在了袖口一并带走。奴婢留了个心眼,偷走了那垫下的第一页纸。”
“我不识字,也不知上面是否真的有蹊跷。员外可根据洇下的笔墨,推测其中到底是什么内容,娘子到底在盘算什么。”
赵红梨的猜测是准的,张致全根据那残留的字墨,很快将内容拼凑了个大概。
不怪赵红梨起初未看清张致全生了气,她只见他拿纸的手愈来愈紧。
原来,那是一封李青芷写给外人的信。李青芷在信中表示,想要他人能藏存陶抚山留给她的金石与古董,好守住陶抚山的遗物。但在信首李青芷没写下那人的名字。
张致全一时气极了,甚至想将那张脆薄的纸撕了个碎。
可还有一个人站在身旁呢,望着那张纸的张致全,不得平复心情,以能寻回自己的理智和清醒。
赵红梨瞧见,沉默的张致全将那张纸叠好,塞进了自己的怀中,又将那贯赵红梨没有接过的钱,啪地一声,扔到赵红梨的面前。
“拿走。”张致全只说了两个字便转身离开了,再多的他也没说。
眼下的院中,只剩下赵红梨和一颗柏树。柏树上不知何时停落了一只麻雀。
麻雀饶有兴致地吱吱叫着,赵红梨瞧着张致全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他消失在她的眼前。 在那阵鸟叫声,赵红梨弯下腰,捡起了那一贯钱。
领下钱后,赵红梨买了些鹿茸回家。这次还没进家门,就见母亲打了一桶水,正费力地提起。赵红梨见状,紧忙上前夺过赵王氏手中的木桶。
“娘,您身子这么弱,怎么能提水桶呢?”赵红梨一把提起盛满的水桶,就往水缸前去。
“没关系,娘能干得了这活。”赵王氏道。
“娘您还生着病,吃了风可怎么成,哥嫂不是隔几日就会来吗?下次您就等他们来了再说。”
哗地一声,水桶里的水一股脑倒进了水缸。白色的水沫子随着旋转的水流渐生而起。赵红梨忽然一愣,意识到了什么。而后她惊喜地放下了倒空的水桶,连忙晃着赵王氏的肩膀。
赵红梨的脸上尽是喜色,她咧大了嘴笑着:“娘!您能下床了!娘!您能下床了!”
说着,赵红梨抱住了赵王氏。
“梨儿知道,娘一定会好的,梨儿知道……”说着,赵红梨的眼圈红了。
赵王氏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她听见了女儿夹起的哭腔:“娘好起来了,梨儿可不许哭。有梨儿在,娘的身子只会越来越好。”
赵红梨咽回了将要落下的泪水,频频点头。
“这鹿茸,当真是救命的好东西。”赵王氏感叹。
正是赵王氏的这句话,让赵红梨想起了刚买下的鹿茸,也让她想起了成大夫说的一句话。
午后的医馆里,药童正在打包鹿茸药材,就诊的成大夫突然从屋里走出。
药童打包药的手不停,他嘀咕道:“没成想,才两日,你就能凑够钱来买鹿茸。”
赵红梨死死盯着药包,淡然回应道:“病人的身子要紧,钱肯定是要凑的。”
这时,成大夫见赵红梨掏出了一贯钱买药,便悄默声地走近了柜台。他先是别有深意地笑,后才开口道:“作为大夫必然要告诉患者,有一种鹿茸更为上等,那便是二杠茸。吃了这二杠茸啊,管它什么症瘕,只要是病就能药到病除。只是这二杠茸啊,二两银子只得一钱。”
望着成大夫用手比出的钱数,赵红梨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自然清楚,大夫最希望的便是病人多花些钱买药,有什么名贵的药,便让病人吃什么名贵的药。
他见她拿钱拿得痛快,自然会打新的主意。
可只要能治好娘亲的病,赵红梨绝不会在乎。
“娘放心,”赵红梨松开了赵王氏,笃定得看着她的眼神:“梨儿一定会买更多的鹿茸给娘亲吃。”
“这些钱你先收着,”赵红梨从袖口里,拿出剩下的铜板,递到了赵王氏的手中,她本应该告诉娘,这些钱就是留给娘亲用的,可她说的却是:“若是他再来纠缠,就用这些钱,求他放过娘亲吧。”
赵红梨知道,只有这些钱,才能让娘亲少受些罪。
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想尽办法赚取更多的银两,来为娘亲治病,让娘亲再不受病痛的苦扰。
李青芷就要将信袋交与步递的递夫时,她死活都想不到张致全会出现在眼前。
递夫还没接过信袋,只见另一只手,也就是张致全的手夺过了信袋。李青芷抬头一看,只见张致全的脸上只剩下愤怒,他无声地打开信袋,掏出了那封他早已读过的信。
读过了内容张致全确信无疑了,李青芷正打算将手中的金石,转移至其他人的手中。可信袋上,还来不及写上收信人的姓名。
“谁?!”张致全抖着那封信袋,他斥问道:“说!到底要给谁?!”
李青芷心里确实生了畏惧,可她表面却强装镇定,伸手去夺张致全手中的信袋。
那信袋被举地极高,李青芷努力垫着脚,也够不到。
“到底是谁?!”张致全怒吼道,他的脸上竟冒出根根青筋。
李青芷并不打算理会张致全,只见张致全怒火中烧,一把揪住了李青芷的衣领,奋力拖住了她。
不知情况的递夫,愣在了原地。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致全,不顾李青芷的颜面,在大街上将李青芷拖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街景之中。
那天夜里,忙碌了一整日的赵红梨,坐在游廊里很快便睡着了。哪怕风起了,乌色的云也来了,也没扰醒她。
原本闷热的气息,很快被即将到来的冷气打得消散。只见路过月亮的云朵,也在转眼间,将它严严实实地盖住。雨水打在树梢上,雨水打在廊檐上,雨水也打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可唤醒赵红梨的,并非那接连不断的雨滴,而是身后房内李青芷的呻吟声。
还在睡梦中的赵红梨,猛地抽醒,又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时,她还未意识到,是什么唤醒了她。
赵红梨一脸茫然地看向手里的灯笼,只见灯笼里的灯火不时晃动着。她花费了半天的时光才搞清楚,那是身后屋内的响动,掀动了灯笼之中的火页。
这一次,赵红梨听见了李青芷的尖叫。那个原本执拗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李青芷,也会因为身上的疼痛尖叫。
张致全似乎是着了魔怔一般,耳光已然不能足够让他泄愤。他抄起铜镜,就往李青芷的身上砸。
面对如此的爆发,李青芷心里自然而然还是会生出惧怕,她似乎已经没有能力不屈服。
赵红梨听见,似乎任何能够用来砸人的器具,都用在了李青芷的身上,任何能够碎裂的东西,都碎裂在了李青芷的身上。
赵红梨还听见,受尽苦楚的李青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动静,吓坏了赵红梨。她不明白,李青芷究竟犯了什么错,才叫张致全能下这样重的手。赵红梨不由得起身,她实在是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叫李青芷挨了这样的打。
赵红梨趴在门缝间,她瞧见李青芷的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已无人样。
张致全操起木椅,就朝李青芷的身上砸去。
那重重的一下,仿佛砸在了赵红梨的身上,而非李青芷的身上。赵红梨吓得瞠目,差点喊叫出声,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李青芷被打得如受惊的小兔,她四处逃,四处躲,躲在了桌下,嘴里不停抖着那句话:“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赵红梨的脑海里,猝然闪过了那个画面——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满脸伤痕的赵王氏瑟缩在桌下,手里拿着刀的赵二,不顾一切地冲向赵王氏,哭叫不赢的赵红梨想要抱住赵二阻拦他,却被赵二轻易的挣脱开来,赵红梨也被撞倒在椅上。赵红梨顾不及脸上的伤口,跪爬在赵二的面前,不停磕头只央求他能放过自己的娘。
那是温热的血,也从赵红梨的额头不顾一切地流下。
“贱人!”张致全的一声怒骂,将还陷在回忆里的赵红梨抽离了回来,“我让你给人写信!我让你把金石交给他人!打今儿个起,你别再想出张宅的门!”
赵红梨这才恍然明白,所有的暴力正是因她而起。也正是她的通风报信,才让李青芷重新跌入深渊。
她如晴天霹雳般,只一瞬便重重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