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致全还未吃朝食,便匆匆去了前院的品茗轩,留下李青芷一人吃饭。听说这几日张致全为了寻找制作密云龙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幸好眼下的张致全心里只惦记着密云龙,才能放过李青芷一些时候。
眼前是一桌子的菜,李青芷看似并非因昨天的事而失去胃口,她若无其事地啃着馒头。
赵红梨盛了一碗燕窝粥,递到了李青芷的面前。
筷子始终夹着桌上的一盘咸菜,那咸菜丝里夹着腌透了的姜丝。兰茵瞧见李青芷好几次都误夹了姜丝。
正当那根姜丝就要夹到李青芷的嘴里时,兰茵拦住了李青芷的筷子。
“有何不妥?”李青芷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兰茵。
只见李青芷的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淤血,嘴角还晕着些许墨绿的淤青。兰茵欲言又止,才道:“奴婢听大夫说,受伤之人不能吃辛辣之物。”
李青芷瞬间不以为然地笑了,她道:“不就是受了点伤嘛,有何娇贵?还吃不得姜?”
那张受伤的脸上所绽出的笑容,是如此不合衬。李青芷愈是这样笑,赵红梨愈是内疚和心疼。
那夹筷子的手背上,似乎冒出了血色。这一切,赵红梨都看在眼里。
等到李青芷将饭吃完了,赵红梨和兰茵将碗筷收拾干净,兰茵抱着碗带出门之时,赵红梨才吩咐兰茵:“去给娘子打些水来。”
雨后的日光从屋檐穿过窗户,又打在李青芷那只受伤的手臂上。李青芷坐在桌前,赵红梨捏着棉布,谨慎地为李青芷擦拭伤口。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令赵红梨熟悉又陌生,甚至连清洗它们都不忍心。
赵红梨用布头轻轻按压了一下,李青芷不禁地倒“嘶”了一声。
赵红梨看着那还未长好的暗红结痂,眼泪不自知地倏然流下。而后,赵红梨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她抬头凝着李青芷的脸,说出了她那句憋在心里的话。
“娘子,您就和他求句饶吧。”
对于赵红梨的眼泪,李青芷有些意外。
在李青芷看来,平日里的赵红梨不仅沉默寡言,甚至还有些冷淡疏离。当她的眼泪跌落在李青芷的胳膊上时,李青芷却感到了一阵温热。
李青芷望着赵红梨的那双眼,只见她的眸底藏着不浅的湿红。
挨打,然后求饶,那会有用吗?李青芷并未将她的想法交与赵红梨。
求饶无用,可交出底牌却有用。李青芷回想起了昨日挨打的结局,那是她用先夫的一块价值连城的浮雕黄玉,才换得了张致全的停手。
那比皮肉之伤还令她痛苦。
那是她认输的象征。她对自己失望极了,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她竟为了不再挨打,交出了陶抚山的古董。
想到这里,她忍着疼痛暗自发誓,她一定要守住剩下的金石。她更发誓,她如今受的苦楚,都不能白白遭受!
看着边为自己擦洗伤口,边哭泣的赵红梨,李青芷登时抓住了她的手。
她拿出了一块碎银,递到了赵红梨的手中:“去,去找徐桂玲。”
谁人都知,靈州城前街有位药婆,名叫徐桂玲。
这奇怪的药婆,不仅售卖治病的救命药,也卖市面上没有的老鼠药。
她对外从未宣称过自己贩卖夺命的毒药,但只要你将老鼠药买回去就会明白,那不仅能杀死老鼠,也是世上最毒的毒药。只需一小撮,就能要了人的命。
李青芷要赵红梨买金疮药,赵红梨一口便答应了。
她本就该替她办一回事,毕竟她身上的伤也是因自己而起。
城前街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熄灭的灯架错落地杵在各处。酒肆、茶馆、肉铺、豆腐摊、伞铺……应有尽有。
徐桂玲的铺子就在这闹市之中,可它尤为不显眼,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跨过一扇窄门进了铺子,除了摆满柜子的药品,却难见一个人影。
徐桂玲并非雇不起人手,而是她已经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赵红梨闻见了一股奇怪的药味,她四处张望,却不见药婆的踪影。
“掌柜的……”赵红梨唤了一声,却不见有人回应。
“掌柜的,”赵红梨喊的声音更大了些,“掌……”
“喊什么喊!”徐桂玲一脸凛色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将门帘布撩在了身后。
“没有人当然要喊了。”面对刁难的人,赵红梨并未怕过。
徐桂玲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碗。
对于徐桂玲的穿着打扮,赵红梨想到了乞丐。谁也说不清徐桂玲究竟穿了什么款式的衣衫,连颜色都是那种暗灰。由此能看出来,她是一个不会在自己不在乎的事物上花心思的人。
“我是聋子吗?”徐桂玲反问她,“你有什么事?”
赵红梨轻舒了口气,心想找药婆能有什么事。
“买药。”赵红梨道。
徐桂玲有些不耐烦地瞪住赵红梨,好似一张口就要破口大骂,可她还是克制住了情绪:“你能不能一口气说清楚,要买什么药?”说着,徐桂玲将手中还沾染着药渣的碗,砸在了桌上。
“金疮药。”赵红梨道。
一听是金疮药,徐桂玲上下打量着赵红梨,冲她哼笑一声。
徐桂玲转身,精准地找到柜台上的金疮药,丢在了赵红梨的面前。她道:“一两银子。”
对方的话音还未落干净,赵红梨便质疑道:“什么金疮药,竟要一两银子?!”
“谁来我徐桂玲这儿,只为一瓶金疮药?”徐桂玲的声音扬了一道。
话音一落,徐桂玲便又钻到里屋,手里的药瓶砸在了金疮药旁。
赵红梨的脸上有些疑色,她拿起那瓶药,只见瓶身上贴着药签。赵红梨虽未看出那三个字是老鼠药,可她大抵是猜到了。徐桂玲见赵红梨有些错愕,才问道:“是谁要你买金疮药吗?”
大抵是对那瓶药太过诧异,面对他人的询问,赵红梨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我家娘子。”
“你是哪家的丫鬟?”徐桂玲问。
“少管闲事。”
徐桂玲先是一愣,后又坦然一笑,她道:“那确实不关我的事。钱放下,你可以走了。”
将银子放在桌上后,赵红梨拿起那两瓶药,扭头径直朝门外走了。
徐桂玲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看着赵红梨离开,脸上的笑容猝尔消失,换而浮过了一阵冷色。
赵红梨回到张宅时天色已晚。她一路小跑,带着两瓶药来到厢房找李青芷。包扎好伤口的李青芷正坐在床边,如落日余晖一般安静。
吱呀一声,赵红梨推开门,她不停喘息半天才平复下来,后又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汗。
赵红梨见屋内一片昏暗,她先是拿出火折子,将床头的一盏灯点好。灯芯碰着火折便着了,照亮了李青芷的一侧受伤的脸。
一开始赵红梨并未开口说话,她有自己的担心。
“药买到了?”李青芷抬头问。
赵红梨不愿地点头,答道:“买到了。”
李青芷伸出了手:“买到了还不拿来。”
赵红梨不知怎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李青芷越是一脸无事发生,赵红梨的心里越是打鼓。赵红梨动作缓慢地从袖口掏出两瓶药,递给了李青芷。
金疮药和老鼠药拿在手里,李青芷看了看,说:“快给我用上。”
赵红梨愣了一下,她哆嗦道:“用……用什么?”
李青芷看着赵红梨笑了两声:“还能用什么?当然是金疮药啊……”
一听是金疮药,赵红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既然李青芷还知道用金疮药,那她应当没有自尽的打算。
那毒药又是用在谁身上的?赵红梨没问,她是个丫鬟,她没有资格去过问。
赵红梨将瓶塞拽开,李青芷伸出了胳膊。
药倒在了那未长好的伤口上,赵红梨轻轻地涂抹开来。
微橙的火光耀在赵红梨的脸上,她看见了她脸上的认真与小心。李青芷启唇问道:“今晚的暮食可做好了?”
“厨子正在做。”
李青芷沉默了半晌,又道:“去吩咐厨子,做一碗甜粥。”
赵红梨的手顿了一下,才道:“好。”
赵红梨还未进到疱屋,一股肉香就扑面而来。叨叨切菜的声音钻进耳朵,啪啦肉下油锅的声音也不断闯进她的脑子里。一进疱屋,让人意识到的并非是锅里的香气,而是有些难忍的热气。
夏日里的疱屋,甚是让人站不住脚。
一片又一片的白气里,赵红梨自是未曾瞧见炒菜锅一旁,站着等菜的兰茵。
赵红梨走上前去,吩咐厨子道:“娘子要甜粥。”
厨子并未搭她的茬,头连回都未回。
兰茵立马拽住赵红梨:“我的姑奶奶,你是不知道今日有贵客驾到啊?”
“再贵的贵客,还能挡住厨子做甜粥?”赵红梨不以为然。
兰茵撇了一下嘴,才道:“刺史官人啊,你说贵不贵。”
赵红梨本想转身,兰茵却没有眼力见地拉住赵红梨说个没完:“既然娘子要喝甜粥,你就自己做啊,刺史官人来品茗轩了,当然是招待官人最要紧啊。”
她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哪怕兰茵没说后边的那些话。
赵红梨害怕兰茵的话匣子合不上,便没有回应她的话,立马走开找个空闲的锅,煮上了甜粥。
从屋外瞧窗户,那窗户上的光忽闪不定。
从屋内瞧,那半明半昧的光,正打在李青芷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瞧着眼前。
那是赵红梨做好的甜粥,它就放在桌上,碗面的热气正徐徐飘出。
甜粥是用白米熬制而成,虽未用什么复杂的方法烹制,李青芷已然闻到了一股甜香的气息。
李青芷的脑海里,还回荡着自己挨打的场面。那是想起来,都能让李青芷的心紧紧揪住的场面。
张致全狰狞地看她,抄起板凳对她下死手。而她呢,可怜瑟缩在桌下,嘴里不停呢喃着那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不过是因她不想交出东西,又提了和离,张致全便令她见到了自己的另一面。
那是个失去自尊的,受尽屈辱的,不像个人样的,甚至还会向人跪地求饶的李青芷。活了二十八年,她何时向命运求过绕?
想到这里,李青芷便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摩挲着手中的药瓶,眼神里透露着不甘与愤火。
一念之间,她拔开了药瓶,药瓶上的字被灼灼的灯光照亮,写着“老鼠药”三字。
接着,她不假思索地将瓶口对着那碗粥,手就此按了下去,瓶口也瞬间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