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端是谁,我猜得到。
我回来,段寒成一定是恶寒嫌恶的,因此三更半夜跟周嘉也确认我的状况。
是他多虑了。
一个在泥潭里滚过一圈,粉身碎骨出来的人,怎么还会妄想触不可及的天之骄子,多看他一眼,恐怕都成了奢望与亵渎。
苦苦扯了下嘴角,噩梦的恐惧褪去了,我转身回去,地上一道阴影落进周嘉也的余光,他呵斥一声,“站住!”
身后的人快步走来,我干瘪如柴的身体映入他的眼帘,樊云给我拿了睡裙,米白色的,盖住半个小腿,是干净昂贵的衣服,我很珍惜,白天来时我的身体裹在毛衣与牛仔裤里,臃肿又粗糙,还看不出什么。
这下脚踝露在外面,小腿与小臂像是皮包骨,没什么人样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周嘉也上下打量我,藏不住的鄙夷,“又想害人?”
“……我、只是出来走走。”
周嘉也上前一步,突然拽住我,声音沉得像是索命的恶魔,“你以为你还是周家的小姐可以在这里到处走走吗?”
怎么可能呢?
我早已经不敢这么妄想了。
三年前,我被查出来不是周家的孩子,是被抱错的,亲生父亲是赌徒,母亲早亡,我享受了富裕生活,糟蹋了阴差阳错的恩赐。
而那位真正的周小姐,早在六岁的一场高烧中去世。
我满身罪孽,余生都是用来赎罪的。
抖着下巴与惨白的唇,我连忙道歉,“……我不会了,下次不敢了。”
“别以为把你接回来是让你过好日子的,痴心妄想的毛病这么多年都改不了吗?”
警告完毕,他将我狠狠摔在地上,带着发泄的意味。
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抓着他的胳膊咬上去,或是哇哇大哭叫来樊云告状,只是默不作声地垂着脑袋,膝盖蹭破了皮,不哭不闹,身子很瘦小,地上的影子都是一小团。
从将我接回来开始,我的脖颈就是弯着的,没打直过。
连直视别人都做不到。
周嘉也抬起手,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将我的脖子掰直的冲动,手掌阴影一垂下,却让我想起了父亲的毒打,出于生理反应与惊恐下,手脚一缩,捂住了自己的头,贴着墙壁,抖得像筛子。
错愕了下,周嘉也收回了手,大骂了声,“打你我都怕脏了手,快滚!”
像是得了赦免。
我连忙跑开,一秒钟都不敢犹豫。
跟段寒成的电话没断。
周嘉也坐回去,一口灌下半杯酒,“你说她怎么成这样了,我就抬下手,她就吓成那个德行,好没意思。”
“不忍心了?”段寒成的声音从话筒中过滤,微微干哑。
“没有,就是觉得这样就不好玩了。”
对我,段寒成再了解不过了,“苦肉计而已,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拙劣,真是毫无长进。”
淡长的睫一垂,他延续上被打断的话题。
“你刚才说,家里给她安排了其他去处?”
“是啊,过些天就去见面。”周嘉也禁不住幸灾乐祸,“等她嫁过去了,保准度日如年,断子绝孙,长命百岁。”—
清晨道路上湿漉漉的,轮胎碾过,激起一层薄薄的雨水。
睦州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今早的雾隐约散了,樊云安排我上了周嘉也的车,坐在车里,我拽着手指,很轻的声音从嗓子中浮出来,“……要去哪里?”
周嘉也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少问,反正是妈给你安排的,好好表现。”
也是。
不管去哪里,总不会比之前更糟糕了。
我埋下头,听天由命,“好。”
餐馆以中式风为主,绕过庭院中是假山与小桥,掠鼻的风从树梢中吹拂来,干净清新,穿着旗袍的服务生迎他们进去,踩在木质的楼梯上,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跌落。
跟在周嘉也身后,进了最尽头的包厢。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里,是吃早茶的好去处,曾是我也是这里的熟客,不为觅食,只为可以看那个人一眼。
那时段寒成刚接手家里的生意,到这里来应酬交际是常事,我每天舍弃懒觉,早早来蹲守着,当时就坐在二楼的位置,等着段寒成上楼,挥手跟他道一声早安,日复一日,从没得到回应。
直到那次,段寒成主动走到桌前,屈指轻叩了两声,年少的我抬头看着他,心花怒放,天真的以为痴恋有了结果,可迎接我的不是段寒成的早安,而是他拧着的眉、沉下的嘴角,以及一句:“这样很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