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殿前对峙,以命为棋
马车停稳。
沈知意的手抚过袖中袖弩坚硬的轮廓,随即掀开车帘。
御花园的水榭建在碧波之上,四周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暖风送来馥郁的香气,与远处假山流水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确是一派人间仙境。
水榭各处,贵女们三五成群地聚着,轻罗小扇摇曳间,鬓边的珠翠与盈盈笑语一同流淌在空气里。
但她们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扫向末席那个素衣女子。
沈知意安静地端坐着,任由那些好奇、轻蔑、幸灾乐祸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只垂眸看着自己茶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自有一方天地。
她就像误入猎场的一只白鹿,看似温顺无害,却被四面八方的猎手用目光紧紧锁定。
只不过,这只羔羊,藏着最锋利的獠牙。
主位上,大长公主周鸢开了口。
她一身绛紫色宫装,头戴的金凤冠看着就沉重无比,压得她嘴角的笑意都有些僵硬。
“‘知意,到本宫这儿来。’那声音温和入骨,却让沈知意听出了一丝蜜糖下的铁锈味,甜得发腻,腻得发冷。
沈知意起身,走到她身前,规矩地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大长公主一把拉住她的手,掌心温暖,指甲却掐得她手腕生疼。
“可怜的孩子。”周鸢叹着气,眼角的细纹里夹着算计,“你母亲去得早,本宫听了,心疼得一晚上没睡好。想当年,本宫与你母亲,那可是有过命的交情。”
沈知意鼻尖一酸,强忍着才没让那股水汽在眼前凝成泪珠,只让一双眼睛显得雾蒙蒙的,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孺慕与哀思。
她顺着对方的话,声音发颤:“母亲也常说,殿下是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她还总念叨,最爱您书房那幅《秋江晚渡图》,说每次看,心里就静了。”
大长公主嘴角的弧度,有那么一瞬间的僵滞,像是精美的瓷器上裂开了一道无声的细纹。
她心头一跳,自己书房里挂的,明明是先帝御赐的《春山行旅图》!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死丫头在诈她!
心底冷笑一声,周鸢拍了拍沈知意的手背,力道加重,转开了话题。
“你母亲确实雅致。”她笑得更亲切了,“来人,把本宫特意为知意准备的花生端上来。”
“这是你母亲生前最爱吃的,你尝尝,是不是还是那个味道。”
一盘刚炒好的花生被端了上来,颗颗饱满。
沈知意盯着那盘晶莹剔透的花生,一股寒意却从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让她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清楚地记得,母亲从不碰花生,哪怕只是沾到一点,身上都会立刻起一片骇人的红疹。
吃了,就证明她对生母一无所知,不孝的罪名就坐实了。
若是不吃,便是当众拂逆大长公主的‘好意’,一个‘不知好歹’的罪名也同样逃不掉。
前后都是绝路,这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死局。
就在这时,水榭入口传来一声轻笑。
景王李昭摇着一柄白玉折扇,走了进来。
他一身惹眼的紫衣,手里的白玉折扇一下下敲着掌心,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先是扫过沈知意紧绷的侧脸,又在那盘水灵的花生上停了片刻,笑意更深了。
“皇姐对沈姑娘可真是上心。”
他这一开口,水榭内原本嘈杂的私语声顿时一滞,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他身上。
大长公主的笑容淡了些:“景王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园子里?”
“闲逛罢了。”李昭走到桌前,拿起一颗花生,在指尖把玩,“只是这贡品花生看着稀罕,不知有没有毒啊?”
他话音刚落,仿佛有人施了定身咒,连风拂过水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满座宾客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大长公主脸上那份雍容的笑意终于寸寸碎裂,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昭却不管不顾,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作势要试。
但他并未真的刺下去,只是将花生抛回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看来是本王多虑了。”他看向大长公主,笑得意味深长。
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沈知意紧握的拳心悄然松开,她知道,破局的棋子,已经落下了。
她站起身,对着大长公主盈盈一拜,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感激。
“殿下如此厚爱,知意受宠若惊。”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珠落玉盘,清亮地传遍了水榭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她。
“只是这般珍贵的贡品,知意一人怎敢独享?不如请在座的各位姐姐妹妹一同品尝,也好让大家,都沐浴在殿下的恩泽之下。”
她说完,再次深深一拜。
给,还是不给?
给?她脑中警铃大作,这满座贵女,谁知道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也对花生过敏?或者,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沈知意提前埋下的人,就等着吃下一口然后当场‘出事’,到时她百口莫辩!
不给?那她刚刚一番“疼爱”的说辞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当着景王和满座贵女的面,她这张脸要往哪儿搁?
大长公主扶着椅臂的手猛然收紧,指节泛白,那张向来保养得宜、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上,肌肉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僵持中,她挥了挥手。
“都退下!”
这话一出,宫女和贵女们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行礼告退,生怕走慢一步。
景王李昭则识趣地摇着扇子,转身离去时,朝沈知意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
转眼间,水榭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大长公主懒得再装,语气冰冷,“就凭你这点伎俩,也敢来本宫这里放肆?”
沈知意挺直了背。
她迎着那带火的目光,一双清澈的眼眸里不见半分怯弱,反而像被投入了火星的干柴,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焰。
“我只想知道真相。”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母亲临终前,曾托人带给我一句话。”
沈知意盯着大长公主的眼睛,一字一顿。
“她说,虞老夫人的恩情,她还了。”
“但幽州故人的情,她至死难安。”
大长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净。
她握着扶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瘫坐在椅子上。
那份高高在上的雍容华贵,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