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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永诀别

倒不是关怀素存心想失约,实在是她一走出八仙庄,半路上就被孙师兄拦住了。

孙师兄眼下都是黑青,胡子拉碴,极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坐在赶车的车辕上,叫关怀素和柳叶登时吓得贴在一起。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不知道,得亏我来了,不然我姐姐现在真的看着很不好!你不知道姐姐身边的下人多嚣张跋扈……”关怀素期期艾艾地赔笑着上前撒娇,想说自己计划待在京师这边,帮着姐姐把下人处理好,最好能私下表明身份,跟姐姐相认,再问问姐姐具体是什么处境,为何独居庄子,再帮姐姐出谋划策一番。

关怀素有很多很多计划,却挡不住师兄开口疲惫地说:“我娘病重,郎中说只怕不好了。”

孙师兄的娘钟妈妈,对于关怀素来说,与亲娘无异。

关怀素无力思考,当场跳上马车,跟随师兄一起回永年县侍疾。

钟妈妈这场病十分凶险,原本就是被关怀素逃家吓得,却把多年一些顽疾都招惹出来,如此缠绵病榻,居然一病便是两个多月,才总算好了起来。

关怀素到了这个时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而这个时候,关怀素立刻又动了上京师见姐姐的心思。

“你可知道你祖父为何不许你进京师,又为何这些年不让你与李家人相认?”钟妈妈见她如此,叹了口气,轻声说。

“我不知道,但是祖父总是为我打算的。”关怀素垂着头,闷闷地说。

“哎,此事说来话长,当初你生下来,全身乌黑,哭声像小猫崽一般,接生婆当场就说,这孩子只怕活不到满月。”钟妈妈感慨地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准备瞒一辈子的事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身子一直不好,冬日不能出门,吹一点风第二日就起不来了。”关怀素点头,她现在虽然身强体壮,但是幼时却十分孱弱。

钟妈妈点头,叹气说:“当初你阿娘听到此事,便由我护送你连夜赶回永年县,便是娘子知道,老爷子能请到医仙公孙先生,送你回来,是你唯一的生路。”

关怀素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在她的记忆之中,公孙爷爷自出生就在,等到她六七岁,才去云游,但是在十二岁之前,公孙爷爷每年都会回永年县看看她的情况,直到十二岁彻底确定大好了,才再没来过。

但是关怀素不知道,里头居然这么凶险。

她有些依恋地凑过去抱住钟妈妈,钟妈妈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我当时不敢合眼,抱着你回了家。老爷子也是想着先把你养好再说,谁知道后来没一年,就传来娘子产后崩漏去世的消息,老爷子去了一趟吊唁,回来脸色就很不好,说李珺竟做了王寻的弟子,日后得想办法把婉玉接回来教养,老爷子不许你认你父亲,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关怀素立刻微微皱眉,说:“王寻……是那个提出复兴儒礼、克己守道的王寻吗?”

钟妈妈叹了口气,点头,说:“正是他,这些年很得圣人重用的那个。”

关怀素闻言,登时恍然大悟,说:“难怪我与姐姐见面,她家里的丫鬟一再说不能见外男,我当时只顾着生气,如今想起来,李家显然就是那癫狂的儒生家里了!”

钟妈妈点头,严肃地说:“正是。老爷子临终前一再念叨,说女官都叫王寻借着三从四德给撤的差不多了,又说因为王寻的那狗屁学说,如今世道愈发对女子不利,许多地方因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又不能立女户,竟又起了溺死女婴的习俗……老爷子生前一再想把婉玉姑娘接回来教养,别叫李家养坏了脑子,只是天不假年……”

说到最后,钟妈妈叹了口气。

关怀素闻言,立刻激动地说:“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帮姐姐啊!”

钟妈妈说:“可是老爷子遗训,你绝不能被李家发现,否则李家若是拿那一套来约束你,你这辈子可怎么过呢!”

“可是姐姐被欺负得可惨了!妈妈你不知道,姐姐穿得比永年县的富户小姐都不如,身边的丫鬟都能欺负她!我不帮她就没人能帮她了!”关怀素闻言,立刻着急地把姐姐的处境说了,又说到和丫鬟吵起来的事情,听得钟妈妈大怒,说:“什么?婉玉竟过得这样的日子,李家没人教她驭下的么?!”

看关怀素摇头,钟妈妈心中登时大怒,却还是不想关怀素去京师。

“妈妈,我就这一个血脉亲人了。”关怀素保住钟妈妈,三分是演,却七分是真情流露,她带着哭腔说,“我得去帮帮姐姐。”

良久良久,钟妈妈一声叹息。

她苍老的手摸了摸关怀素的脑袋,温声说:“我知道姑娘聪明,只是姑娘一定要答应我,绝对不可以暴露身份,绝不能叫李家发现姑娘的存在,好不好?”

关怀素眼睛一亮,欢喜地坐起来,欢呼:“一定!妈妈你放心,我绝对听话!”

终于叫家里人放下心,关怀素便立刻启程去京师,这回师兄孙文书送她们,赶着驴车一路北上,关怀素一路认真看祖父当年经营八仙庄时候的手记,只想着等到姐姐需要的时候,给她分析一下情况,好歹让姐姐先把庄子的人事管清楚。

只是没想到,一番准备,心中喜悦,到了地方,却迎头是噩耗。

开始在外头的时候,完全毫无征兆。

门房还是打着呵欠一副惫懒的样子,一路上下人都没看到,显然都在偷懒。

进了姐姐的院子,只一个总角小丫鬟焦急张望。

除此之外,偌大一个院子,竟再无伺候之人。

看到关怀素和柳叶走进来,小丫头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想拦她们。

关怀素还没说话,就听到屋内女子痛苦的呻吟声。

关怀素当时心中一跳,立刻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你们姑娘怎么了?”

小丫头抖着嗓子说:“郎君请出去,姑娘现在不便、不便见客……”

还没说完,却听到屋里凄惨沙哑的痛嚎:“小荷、小荷?”

关怀素一听,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立刻便冲进了屋里。

一进里屋,一眼就看到简朴的闺房内,那挂着棉布床幔的四柱大床中间躺着一道薄薄的身影。

走近了一看,那躺着的姑娘清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满头黑发散乱地披散在床褥上,脸色惨白,发紫的唇边已经溢出一些白沫。

确实是中毒,且还是剧毒!

关怀素惊怒交加,抓住小荷大声问:“怎么回事,你家姑娘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姑娘早上用了朝食之后就肚子疼,碧桃姐姐说去找郎中了,兰花姐姐说她去烧水,我一直在等着……”小荷吓得发抖,哭着说,“我、我不知道……”

便在此时,床上的姐姐又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关怀素登时急了,上前就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号脉,一上手关怀素的心就沉下来,眼泪夺眶而出。

“我、我是不是不好了?”床上,李婉玉轻声疲惫地问。

“你中毒已经有两个多时辰,已经深入心腑……”关怀素懂些医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绝望。

她眼泪一串串地掉,因为激动,忘了伪装声音,却叫李婉玉听了出来。

李婉玉突然一愣,而后诧异地说:“孙师兄,你是女子?”

关怀素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伪装,但是此刻她也不想隐瞒,当场撕下了脸上作为伪装的胡须。

胡须一撕下来,虽脸颊额角线条做了易容,但是单单这么看,就已经与李婉玉像足了八分。

李婉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茫然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怎地与我如此相像?!”

“姐姐!”关怀素喊了一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你、你……你唤我什么?!”床上的李婉玉听到这里,心中震惊,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双手拉着关怀素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

“姐姐!我的祖父是关怀远,我叫关怀素,怀素,是怀想阿娘关素问之意……”关怀素此刻哪里还记得什么祖父遗命、答应钟妈妈说要隐瞒身份。她的眼泪一串串如断线珍珠一般不断滚落,抱着姐姐,哭着就把自己的身份全说了。

李婉玉听完,震惊得无以复加。

而后再想到几个月前与关怀素相处,当时虽不知道她是自己的亲姐妹,但是却完全能感觉到她一举一动对自己的关切,那是李婉玉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被如此关切和挂心的感觉。

“行、行……”李婉玉点头,笑中带着泪花,轻声喘着气说,“我、我就说……为何、为何一见你、你……竟如此、如此亲、亲热……原来、你、你是我的亲妹妹……”

“柳叶,去弄些皂水来给姐姐催吐!”关怀素眼泪完全止不住,哽着声音吩咐柳叶,转过来眼泪如断线珍珠一样一直往下掉,她呜咽着说:“我也是,我当日想第二天再来拜访,但是被师兄抓回去了,只来得及叫人给你传了个消息。呜呜呜呜……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迟的,你一定要坚持住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多开心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祖父去世之后,我以为天下之大,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姐姐你不知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个亲姐姐有多开心、多期待!”

李婉玉看着呼吸困难,面如金纸,但是看着关怀素哭,却努力伸手,想给她擦眼泪。

她也有好多话想说,上次见面,因顾忌着还以为亲妹妹是师弟、是外男,她虽心中觉得亲热,却也不敢太过亲密。

如今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妹妹,全身发冷的时候有这么一团火热的人抱着她,李婉玉虽然落泪,确实喜极而泣。

她脑海里想到上一次,自己的妹妹为了自己拍桌怒骂的样子,还有给自己塞钱让自己傍身的样子……李婉玉心中第一次暖融融的。

其实她四肢百骸俱都寒凉,但是却是人生第一次觉得如此火热。

“姑娘!大姑娘!皂水来了!”关怀素并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听到柳叶匆匆进来,立刻接过皂水,对着姐姐想解释:“姐姐,皂水难喝,但是可以催吐……”

“妹、妹妹,我……信你。”关怀素还想解释什么,却被姐姐低哑艰难的声音打断了。

关怀素一愣,抬眼看过去,却看到姐姐温柔却又坚定的眼神。

那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全是无言的信任与温暖。

她信任她。

这就是血脉同源的亲密吗?

明明也不过见过一次,才将将相认,居然就能让姐姐对她付出如此大的信任。

关怀素心中燃起一股暖流,她一擦脸上的泪水,不再多话,上前就给姐姐喂了下去。

艰难咽下去一半,李婉玉就觉得难受,很快捂着床榻作呕起来。

关怀素拿着小木桶抱在胸口,一点也不嫌弃地接着,一边还给姐姐拍背顺气,李婉玉连吐了几次,漱完口,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只是关怀素看了一下她吐出来的东西,顿时脸色一白。因为那小木桶里吐出来的没有一点成型的东西,全都是黄褐色的水。

“怀素……”关怀素瞬间难看的脸色,李婉玉一点也没错过,再说她也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上那股子被剖开一样的疼反而减缓了,李婉玉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生机来,她竟然自己彻底坐了起来,对着怀素招呼,“怀素,别看那秽物了,过来陪姐姐说说话吧。”

关怀素抬头,看到姐姐坐起来,脸颊上溢出一股子温润的生机来,看着烨烨夺目,像是没有生病一样。

她心中大痛,因为关怀素知道,这并不是姐姐好了,正是因为不好了,才有了回光返照之相。

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流,扑在姐姐的塌前,眼泪止不住,嘴唇哆嗦,却不知道说什么。

“别哭,怀素……我的妹妹。”姐姐李婉玉细细给怀素整理碎发,仔细端详她的样子,像是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一样,然后李婉玉握着关怀素的手,身体冰冷,声音却带着暖意和温柔地轻声说,“你看着被教养得很好,与我完全不一样,显见我们祖父定然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姐姐……对不起姐姐,我上次应该告诉你的,我应该和你早早相认的……”关怀素看姐姐眷恋不舍的样子,心中大痛,不住哭着对姐姐不断道歉。

“不用……咳咳……”李婉玉想笑,却咳嗽了一下,接过关怀素慌张递过来的帕子压下咳意,李婉玉看着她认真地说,“不用相认,我……我、我……”

“姐姐!姐姐!”关怀素看姐姐喘不过气,枯瘦的脸上青筋暴起,像是弥留之相,顿时痛苦地大哭起来,却只能不断地叫着姐姐。

可是叫喊并不能阻止姐姐的离去,关怀素泪眼婆娑,感觉到姐姐挣扎着、极其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那双手非常用力,攥的关怀素甚至觉得刺痛,她茫然看着姐姐,就看到见面以来一直温柔甚至有些胆怯的姐姐眼里爆发出精光,她直直地盯着关怀素,又急又快地连声说:“妹妹,我被放逐到这里,是因为我、我发现……我们的阿娘、是、阿娘、阿娘可能是……是被人害死的……是、是……”

说到这里,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力量消失,关怀素在震惊之中,亲眼看到这世界上唯一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瞪大眼睛,就这么死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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