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知道她无法阻止姑娘,可是她依然想劝关怀素。
柳叶焦急地说:“姑娘,此行太过凶险,就算查出来,日后如何脱身啊!”
“如今之计,顾不得日后了。我亦只能先入局,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关怀素看着桌子上的那些首饰,散碎的银两,沉声说。
她说完,立刻对柳叶又说:“柳叶,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既然已经决意留下,我目下有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办好。”
姑娘既然已经决定,柳叶也迅速接受现实,闻言调整心情,立刻说:“姑娘只管说!”
“我要你与师兄一道,替我扶灵回乡,把姐姐葬在祖父身边。”关怀素沉声说。
她不想把姐姐葬在京师,想必姐姐在天有灵,定然也想回祖父身边承欢膝下。
“可是来去得足足两月时间,姑娘你……”柳叶当然理解姑娘的心思,但是两个月放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柳叶心中不免担心。
“放心,就两个月,到时候你回来,只说你是师兄吩咐送来的家里的小丫鬟便是。”关怀素温声让柳叶放心。
两人才商议停当,门口传来匆匆脚步声,小荷的声音在门帘子外响起:“陈管事,你怎么来了?”
“我才从门子那儿听说,早上咱们来了访客,说是关家来的人,孙郎君带着小厮……”陈渠汗都要下来了,他才把那边的事情安排好,想着表现一下,把庄子上的事情也梳理梳理,免得大姑娘问的时候自己抓瞎,结果就听说关家来的郎君带着小厮一个多时辰前就来了。
不问还好,一问发现,竟是哪里都没见到客人。
陈渠登时急了,立刻回来禀告。
“师兄是在我这里。”关怀素听到立刻对着外头说,“别担心,我回来才发现他俩在院子里等着呢。”
陈渠顿时大松一口气,想进屋,却看关怀素走出来说:“你来得巧,陈渠,快让人把师兄的驴车赶进来,方才师兄等我的时候喝了点茶,也不知道这茶是不是也不干净,如今师兄肚子痛的站不起来了!得赶紧去庄子上找郎中!”
陈渠一听,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出去安排。
关怀素返回屋内,把姐姐的尸身从床底下抱出来。
她把自己穿来换下的男装给姐姐小心地换上,又从柳叶随身包袱里拿了一点易容的泥膏,在脸上连续揉搓,用小刷子细细修整。
没一会儿,脸色青白、嘴唇发乌的姐姐就变成了一个闭着眼睛、下颚硬朗的男子模样。
恰好在此时,小荷大声喊着“车来了!”,关怀素鼻头一酸,深吸一口气压住泪水,亲手把姐姐交到了柳叶手上。
此时已经无需多言,柳叶沉声说:“姑娘你放心,我定然好好把大姑娘送回老家!”
“嗯,一路小心。”关怀素到底没忍住,一串眼泪流下来,慌忙擦拭干净。
陈渠把车子停好,看到柳叶半抱着一个男子出来时愣了一下。
看着身量高挑的大姑娘,再看看被那男子抱着小小一团的男子……陈渠心中瞬间划过违和感。
但是这只是转瞬即逝的本能,很快便被担心和焦急所替代。
关怀素生怕他离得近了看出什么问题,连忙上前遮挡住陈渠的视线,看着柳叶把姐姐的尸身抱着上了驴车安顿好,才算是放下心来。
“那我就先告辞了。”柳叶拉起驾车缰绳,看了关怀素一眼,千言万语只留下两个字,“保重。”
“你也是。”关怀素点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柳叶说,“万事保重。”
“驾!”柳叶点头后一抬手,驴车哒哒出发,往外头去了。
关怀素望着柳叶彻底离开,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对陈渠说:“把庄子上的账本都给我拿来。”
此时远不是沉溺于悲伤之中的好时候,从现在开始,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彻底了解这个庄子。
那么她现在首要是做一件事情——必须把这个庄子上全部替换成她的心腹。
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姐姐的事情查清楚,才能找到背后谋害姐姐的真凶。
要做到这件事情的前提,是把原先的管事全部换成她关怀素提拔上来的人。
而查账,是找到原先管事马脚的最快方式。
这种庄子一般天高皇帝远的,管事儿的人手脚绝对干净不到哪里去。
“姑娘,账本都在白大管事的房里……”陈渠迟疑地说。
“叫人砸开他的房门,进去搜出来就是。”关怀素直接说,“他管家出了这么大纰漏,还想再做稳这位置么?!”
这白大管事在祖父的名册上从未出现过,姐姐在庄子上被丫鬟如此欺负,他也没站出来,想来必然不是关家人,说不得还是别人的心腹。
关怀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这个人。
陈渠听到关怀素这句话,心中狂喜——虽然大姑娘突然一夜之间突然性情大变,刚硬起来,但是他其实心里也是发虚。
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只是个代管家,若是白大管事回来把姑娘笼络过去,他日后可就难做人了。
没想到姑娘如今竟然是桩桩件件事情都考虑到了,老辣的像是管家了十年一样,一下子就看出要接手庄子的首要问题,替他解了这个后顾之忧!
这下子陈渠再无一丝顾虑,请安之后立刻转身去办事,摩拳擦掌要钉死白大管事。
毕竟管事儿的人怎么可能不吃油水,尤其是这个白成才,他是京师里主子亲自派下来的家生子,到了庄子上可谓是刮地三尺,什么都克扣就算了,甚至连庄子上的出息都不知昧下来多少!
如今只需要找到把柄,就能把白成才薅下去换成他陈渠!
陈渠带着心腹去白成才屋里破门掘地三尺搜查,最终不但把白成才藏在墙夹缝里的私人账本找了出来,甚至连他藏在枕头里的金叶子都没放过。
等到陈渠带着人汇报时,关怀素都不免震惊:“你说什么?这人藏了三百多两金银?!”
“是!”陈渠呈上木盒,关怀素一看,这木匣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几个十两的银元宝,一叠厚厚的金叶子,金叶子下压着薄薄一叠下仆身契,再下面则是压着几张大额银票。
粗粗一看,陈渠说得还算保守。
下面则是几本账本子,同样的账本都是两本,看起来,这白管事确实不干净,一看就知道,一本是留底的公账,一本大约就是自己的私账了。
关怀素稍微看了一眼,就对门外头的陈渠说:“其他的还有什么?”
“还有些就是生活杂物,并无值钱东西了。”陈渠恭敬回答。
关怀素稍微翻了两页那私账与公账,大约是常年在庄子上无人看管,这白管事的账目做得极其敷衍,关怀素这种常年看账目的人一眼就能从里头找出无数破绽,她只看了几行心中就有了数,对着陈渠漫不经心地说:“那院子打扫修葺一下,日后便给你住吧。”
反正白大管事是用不上了。
说完不等陈渠谢恩,又拿了三个十两的银锭子,说:“今儿你辛苦了,这一个是你的赏钱。”
关怀素把一个十两的银锭子递给陈渠,又推开另外两个,说:“这二十两,你拿着分给大家,晚间再张罗两桌好酒好菜。”
陈渠知道自己八仙庄大管事的位置算是坐稳一半了,顿时喜不自胜,跪下来就连磕了三个头谢赏。
出门就把关怀素赏钱的事情说了,小厮们登时轰然叫好,欢喜地高呼:“谢大姑娘赏赐!”
晚上杀鸡宰鸭,小厮们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又分了赏银,旁的没得赏赐的登时也眼热,一时院子里的风气登时一新。
所有下人都愈发殷勤起来,晚上不但下人们来来去去巡夜十分警醒,便是晚上的夕食都足足上了十道菜,所有下人都恨不得给关怀素看看自己的本事。
而关怀素却安静下来,只让小荷掌了灯,连夜看起了账本。
到天色发白的时候,关怀素已经核对完了庄子上近两年的大额收支账目,心中彻底有了底。
第二天一早,关怀素召集了所有人,吩咐:“大家伙儿,库房的钥匙都交上来罢。”
此话一出,掌管着府里大小库房的各位管事就是一愣。
“是!姑娘!”陈渠第一个站出来,把怀里粮仓钥匙拿出来,飞快躬身放在了关怀素面前的八仙桌上。
陈渠这么一动,他这一系的小管事便都纷纷上交,倒是另外几个小管事脸色不好看,面面相觑,不肯上前。
“怎地,我们都交了,你们还不想交?”陈渠这会子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大管事,也知道既然已经投诚,那大姑娘要做什么,自个儿第一个就要冲锋陷阵,因此立刻出来呵斥。
那几个小管事给陈渠这么一呵斥,只能上前把钥匙交了。
关怀素昨儿连夜看完账本,早弄清楚了。
八仙庄有油水的就三把钥匙,一个是粮食、布帛的库房,另一个就是存值钱器物的库房,还有一个就是日常厨房支应的吃食、干货库房。
原先祖父管庄子的时候,也只分了这三个重要的库房让人专门看管,偏那白管事上任之后,大约是想制衡和安排亲信,原本是库房一串钥匙、粮仓一串钥匙、厨房一把钥匙,在他手上竟然都拆了,每人看管一把钥匙,大大小小弄出六七个小管事出来。
关怀素当然不打算继续保持下去。
当年跟着祖父学管家,祖父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权。
关怀素把那几串粮仓钥匙一点点串起来,然后拿起圆环摇了摇,钥匙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听得所有下人都心跳加速。
“陈渠,这粮仓,我以后就全交给你了。”关怀素对着站在最前面的陈渠说。
陈渠大喜,他这才算是真正地把大权力彻底拿到了手里了!
这可是庄子上的所有进项,陈渠立刻上前,从关怀素手里亲手接过钥匙,激动地跪地磕头,连声保证:“姑娘放心,绝不辜负姑娘厚望!”
“起来吧,日后正常回话就是。”关怀素叮嘱他,然后又把库房的几个钥匙串起来,对身边的丁妈妈说:“丁妈妈,库房我就交给你了,明白吗?”
“哎!明白!”丁妈妈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好事,立时激动地上前接过。
底下有与白大管事一脉的小管事眼看着他们的活计都被直接分完,忍不住上前说:“大姑娘,你没学过管家,许是不知道,丁妈妈并不识字,怎么能管理库房呢?她连账本子都写不明白!”
“我会写字便成了。”关怀素笑了一下,看着下面的管事,说,“这件事情,大可不必你替我操心。”
关怀素把钥匙交在了丁妈妈手上,笑着说:“事实上,今儿我正是要核对一下诸位掌管的仓库,看看东西是否对得上。”
此话一出,兀自愤愤不平的一些管事顿时脸色大变!
“姑娘,这个,仓房……”一众小管事这时候哪有时间妒恨自己的权利被交出去?
这些年天高皇帝远,白大管事带着他们早已经把库房都蛀空了呀!
关怀素当然也心里有数,不过她要去清点库房,原本也不是为了库房里有什么东西,为的就是在白管事回来之前,把他那一脉的人手全都先清理出去。
对此事,与白管事不亲近的小管事们自然巴不得,反正他们又没得什么好处。
于是关怀素一起身,众人立刻跟上,隐隐把白管事留下的十来个人排挤到了最后面。
当年此地能为皇庄,占地自然不小,事实上这个庄子前后加起来有五个院子,并左右两端两个花园,不但地方大,库房也比一般地方宽阔。
关怀素先检查库房,到了地方一进去,饶是大家都心里有所准备,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关怀素指着空荡荡的库房里仅存的几个破桌椅板凳与一些农具器物,转头厉声喝问:“这便是你们管的库房?!”
管事哪里不知道这回是出大事了,咚的一声跪下,颤抖地说:“小的、小的……”
竟然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原先是哪些人管的库房,全都捆起来!等我核对过账目,清点损失之后再行处置!”关怀素也不会和他们多言,只一间间查完了整个院子里的库房,发现账目里记载的、原本祖父与阿娘留下来的珍贵器物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也就算了,到了粮仓之处一看,粮仓里的米都是陈米,且陈米都极少,只得几筐,剩下的多是粟与豆子,还有一点点麦子,看着也不足两筐。
“姑娘,庄子上原先产稻多,但是白管事来后,得知丁妈妈一家跟老爷子学了酿梨酒,因想邀功,逼迫佃农种梨树,想多酿梨酒,结果这几年因梨酒产量愈丰,愈发买不上价钱,偏稻田被占,反倒是收成愈发少了……”陈渠说到这里,辛酸无比,擦了一把眼泪,竟然是第一次如此真情实感地哭诉出声,“小的自十岁老爷子来了庄子上开始,全庄子下人都好容易日日吃上了米饭,却没想到这几年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咱们却已经每日只能吃南瓜混菽粟饭了……”
说到这里,原本还混着三分想把白管事拉下马的心思,到此时已经是全心全意地悲痛了。
确实,早几年平民多食菽粟,中间还要掺杂许多瓜果以充饥,但是如今这些年风调雨顺,一般人家也能多食杂粮米面,也难怪陈渠说到饭食如此委屈了。
“起来吧,这白管事不通经营也就算了,竟然如此乱来,这些年来委屈你们了。”关怀素适时温声安抚,又说,“原先是我年纪小,母亲的庄子也没顾上好好打理,你们放心,日后我必不让你们再受此委屈!”
这话一出,众下人都面露喜色。
关怀素看在眼里,心中知道火候差不多,等到了厨房,看到厨房的小仓库里倒是略好一些,但除了一些前几日买的蘑菇,几筐时令青菜之外,就只得几块腊味山货。
她心中已经是感慨至极。
因关怀素想到了祖父当年记载,八仙庄上,每到收成之时,粮仓满溢,库房里更是皮毛、布匹与好木料堆满,厨房的仓库里,野味腊味摆满架子,山货干货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十几年过去,风调雨顺的,竟反而还不如当年了。
不过听陈渠所说就知道,就白管事那么乱来,日子能过好就奇怪了!
“庄子上每年还能给京里送钱三百两,应当也支应艰难吧?”关怀素想着白管事账目上记载,忍不住叹气地说。
“是,先头还好,一年的出息,除去下人吃饭、月响、田地农具更换等等支出之后,每年交三百两绰绰有余,白管事在其中还能克扣许多,只是这几年愈发不成了,白管事又怕管的不好被薅了位子,只能开始变卖库房里的东西,他又不懂那些东西,全数贱价胡乱卖了填窟窿,卖干净了,到了这两年只得从庄子上与佃农手里克扣,姑娘许不知道,如今租庄子上的佃农,每年年息足足要到六成!”丁妈妈沉默了一路,只尽心伺候,到了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
丁妈妈表情愤恨,又说:“我家里那丫头早年间嫁了庄子上的农户,原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到了这两年,一年到头辛苦耕种,到头来去了税收与地租之后,留下的粮食还不够一年嚼用,还得我去贴补!她还好,还能找我贴补,其他庄户日子可就难过了……”
“真是岂有此理!”关怀素听到这里,终于知道白管事那私账里面总是来历不明的租钱到底是什么,顿时大怒,连声说,“丁妈妈、陈渠,一会儿晌午你就告诉大家,就说关家后人回来了,以后规矩按关家的来,庄子上只收两成租子便好!若有人再找他们要,尽可来庄子上找我!”
“姑娘,哎哟姑娘大恩啊!”丁妈妈一听,眼泪当场就出来了,与媳妇子几个就要跪下谢恩。
“不许跪了!”关怀素一把拉住人,温声说,“我说了,日后按我关家规矩来,不许随意下跪。”
此话一出,几个到此时都算是随波逐流、因为情势跟着关怀素的庄子上的老人都是心中一震,同时想起以前老先生还在的好日子,顿时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子别样的情绪来。
“是,姑娘。”丁妈妈眼圈一红,左手三指捻着右手大拇指,右手四指伸直交叠在胸口处,端端正正行了个揖礼,口中说,“姑娘大仁大德,日后必福寿安康。”
陈渠也是如此,他站起身,认真地行了个礼,然后只说:“姑娘若有差遣,小人万死不辞。”
关怀素心中知道,此刻彻底到了火候,她才说:“原先管库房的人,管事不力,我却再留不得这种硕鼠在庄子里,这些人都捆了,明日先发卖了罢。”
到此为止,这庄子上的人终于清理干净,只剩下了愿意听关怀素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