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硕鼠,关怀素又给当场大家升了月钱,又说日后吃用都换回祖父在时的样子,每三日吃荤、每日换成白米,大家顿时喜得连连谢恩不提。
关怀素从昨儿早上忙到现在,终于初步掌握主动权,终于稍微松快了些。
但是她还没办法休息,回到屋子,她闭着眼睛,一边养神一边轻声问丁妈妈:“妈妈,你跟我说说,这些年你和陈渠他们这些老人,过得怎么样,家里如今都是什么光景?”
祖父的记载毕竟是几十年前的往事,她必须快速把身边的人都摸清楚,一则她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去追查卖野菜的农户行踪。
二则……若是查不出来,关怀素可能要去李家查探。
这事儿关怀素看得很清楚,姐姐之死太凑巧,她不信是巧合。农户那边她不会放弃寻找,但是更简单的方法就是去姐姐生活过的地方,和姐姐平素打交道的人去接触一下。
反正姐姐若是真的被谋害,那么真凶肯定在京师。
而且……阿娘之死,若姐姐说的是真的,那么蹊跷肯定也在李家。
所以想来想去,李家这趟,关怀素必须走。
那么在离开之前,她必须保证自己对庄子绝对的掌控力。
丁妈妈心中也知道,大姑娘被送来庄子上三个月,连院子门都未出过,对大家也不甚了解,这会儿就立刻说起来。
丁妈妈和陈渠都是守着自己的手艺过日子,左不过是被晾着罢了。
三个跟着关老爷子学手艺的,最惨的唯有赵三,早年间竟被白管事抓住错处打了一顿,后来愤恨交加,回去之后没多久吐血死了。
“他的后人,那个跛三,便是管花房的那个跛子是吗?”关怀素听到这里,眼睛睁开,竟是一丝睡意也无,只问丁妈妈。
丁妈妈一愣,立刻点头,说:“就是他。”
又叹了口气,说:“我们都叫他跛三,其实说起来,跛三也是个可怜的,如果不是白成才作恶,他哪里会跛脚。”
关怀素立刻问:“怎么?”
“跛三她娘当年样貌不错,怀着跛三的时候,白成才就盯上她,还动手调戏,可跛三她娘哪里肯从,于是抵死反抗,结果没想到就被白成才派去收梨,非得让她一个大肚婆去亲自背……跛三他娘本就身子不好,前头两个孩子都没留住,被折腾了几个月,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她没熬过来,也走了,他爹也是因为这个事儿心中怨恨白成才,才被抓了错处打死的……”丁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里都是怨恨,连声说,“这些年,那白成才仗着是家里老太太的家生子,很是作威作福,从没把我们当成人!”
“你去,叫那跛三来。”关怀素闻言,心中立刻有了打算,温声对丁妈妈说。
“哎,是。”丁妈妈点头出去,没一会儿,小荷提着食盒进来了。
“妈妈临走吩咐,说姑娘小脸都熬得惨白,知道姑娘睡不着,至少稍微吃点东西。”小荷学着大人说话,从食盒里拿了几叠菜和粥来,麻利地说,“姑娘昨儿夕食说了不想吃荤腥,今儿就只做了青菜粥和几叠时令拌菜,清脆爽口,保证不油腻。”
关怀素心中一暖,她其实哪里是吃不下荤腥,实在是如今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亲姐姐昨日去世了。
虽然世上没有其他人知道,关怀素也无法为姐姐守灵,但是起码,她想为姐姐茹素祈福,心中哀悼。
所以这三个月,关怀素都不打算食用荤腥,想默默为姐姐服丧。
她没想到,丁妈妈竟然这么贴心,主动担心她的饭食。
关怀素吃着那清爽的青菜粥,看着外头逐渐热起来的太阳,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姐姐曾得到好好教养,这本该是姐姐能过上的平凡生活。
可是偏偏于自家庄子上,姐姐却生生中毒而死。
她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不论是谁,关怀素心中发誓,她一定要让那些人全都付出代价。
血仇,只能用血才能祭奠。
·
心中想着事情,关怀素才稍吃了一点东西,小荷进来禀报,说是跛三来了。
进门他跪下磕头,关怀素一点没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问:“跛三,可想为你娘报仇?”
跛三听了,脸上先是一惊,而后脸上闪过狂喜,立刻跪下,只说:“姑娘若是愿帮小人报仇,小人这条命以后都是姑娘的!”
关怀素一听,笑着说:“不需要你的命,你帮我去办两件事情。”
“姑娘只管说!”跛三立刻便答应下来。
“第一,我要你去收集白成才这些年欺男霸女的证据,最好是能找到苦主。”关怀素冷声说,“至于第二件事情,我要你去京师里打探一下关于李家的事情,任何流言、传言都行,全部都记下来,回来告诉我。”
跛三一丝也不曾犹豫,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说:“姑娘放心,此事我定然办好!”
“好!”关怀素笑了一下,使了个眼色,丁妈妈立刻上前给了跛三一个钱袋子。
关怀素温声对他说,“跛三,你父母大仇能否得报,就看你了。”
跛三接过去,并不说话,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立刻去办事了。
看着跛三离开,关怀素温声对丁妈妈说:“丁妈妈,如果我预估的没错,大概最多一个半月左右,我就要回京师了,到时候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去?”
丁妈妈猝不及防,一下子愣住了。
关怀素之所以想带丁妈妈回去,当然也不是一时兴起。
昨儿个收拢了人,这几日连着审问,那些卖断肠草的乡民依旧是没有一点痕迹。
那便只能回京师找线索了。
而她要回李家,必须有自己信得过的下人,否则回去了也施展不开,这是其一,第二是身边有自己人占了位置,也免得有人往她身边安插人手。
挑中丁妈妈,是因为关怀素发现丁妈妈这人有点精明不说,还有点彪悍之气,回到李家应当能顶点事儿。
且最难得的是,丁妈妈这人虽然精明市侩,但是心底却有一点真情,起码还知道察言观色,为她身体担心,这种人是作为心腹的好胚子。
关怀素极其需要这样一位妈妈为她在李家打开局面,因此看到丁妈妈犹豫,关怀素立刻抛出筹码,温声对丁妈妈说:“丁妈妈,李家后宅复杂,少不得妈妈委屈。若是妈妈愿意跟着我,庄子上梨子产量颇丰,总是做梨子酒,多了价贱。但是我却是跟祖父学了一点旁末伎俩,刚巧知道如何用果子酿果醋。”
她说到这里,笑意盈盈地对着不可置信的丁妈妈说:“若是妈妈愿意帮我,我刚巧也是需要几个贴心人帮我在庄子上做这门活计……”
丁妈妈愣了一下,脸上犹豫变成了不可置信。她声音都在颤抖,问关怀素:“姑娘,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当初老太爷一张酿酒方子教给她爹,叫她得了这个手艺,在庄子上斗得最狠的时候,她都未曾有一丝害怕过。
哪怕当时白大管事找人偷师了怎么酿梨酒,但是只要丁妈妈藏着最关键的一点门道,她酿的酒就是比其他人甘冽清香,那就是她可以在庄子上照顾一家老小活得好好的底气!
所以一门独门手艺多么珍贵,可见一斑。
而如今,大姑娘居然这么简简单单就要又给她一门新手艺,这让丁妈妈怎么能不惊讶?
“妈妈怕也看得出来,我在家中光景并不好,只怕少不得劳累妈妈跟着我受委屈,当然不能白叫妈妈跟着我吃亏。”关怀素永远记得祖父的教导,深知驱使任何人做事,都不可把人的付出当理所当然,哪怕是对下人也是如此,尤其是对心腹,更是必须帮人把心中最深的牵绊都安排好,如此方能让人安心跟着自己。
果然,丁妈妈原本微微有些犹豫——她在庄子上大半辈子,虽知道跟着大姑娘回府,以后是正经房里妈妈,日子大不相同,但是她孩子家人都在庄子上,日子稳当,大户人家事情多,她其实心中也是有点犹豫的。
可是大姑娘竟然拿出了这么丰厚的条件,丁妈妈哪里还有犹豫?听到关怀素这么说,她心中狂喜,只连连行礼,忙说:“哪里当得姑娘说劳累?姑娘用得上老婆子,老婆子舍出去这条命也要把姑娘安排的事办好!”
“那妈妈替我先办一件事情。”关怀素笑着打蛇随棍上。
兰花和碧桃还在柴房里,这两个间接害死了姐姐的婢女,关怀素原本盛怒之下,是打算打板子之后把人卖掉的。
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关怀素却反而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两个婢女,不管是谁手里的人,关怀素都打算先留着,先审问一番。
“妈妈,你替我去挑拨一下兰花与碧桃,再让人在门口听一下她们日常吵嘴说的什么话,然后到时候一起告诉我。”关怀素笑了笑,说,“刚好我过几天整理好全部的账目,就能开始安排一下庄子上的耕种和酿醋之类的事儿了。”
丁妈妈眼睛一亮,声如洪钟地回答:“姑娘放心,老婆子一定给姑娘办得妥妥当当!”
答完,钟妈妈请了个礼,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气势不输跛三。
连着两天忙乱,屋子终于彻底回归了安静,只剩下小荷一个小姑娘过来倒茶的时候,关怀素终于露出了疲态,筋疲力尽地靠在椅子上。
下一刻,温软的小手放在了头顶,认认真真地按摩起来。
关怀素一愣,愕然地问:“小荷,你怎么还会给人按头?”
“爷爷教的。”小荷轻声闷声说,“我是庄子上买进来的,家里原先是庄子上的佃户,因家里交不上今年的租子,又恰好大姑娘这里缺人手,家里就把我卖进来抵租子了。”
小荷这番话,说得关怀素心中一软。
她沉默了一瞬,然后轻声问小荷:“小荷,你想回家吗?”
小荷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她:“姑娘,我阿爷和爹爹总说,原先老太爷和大姑娘在的时候,八仙庄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过好日子……是李家人害了咱们姑娘吗?”
“小荷,你才多大,这些事情和小孩子没关系。”关怀素叹了口气,不让小荷继续按,而是转身,摸了摸小荷的脑袋,轻声说,“小荷要是想回家,就跟我说,我送你回去。租金啥的,等我清点完,也要把多交的还给大家的,你不必担心回去后的衣食了。”
关怀素是认真的,因为小荷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且关怀素和她相处这两天看得出来,小荷天性纯善,是个懂恩知礼的小姑娘。
关怀素愿意送她回去享受天伦之乐。
小荷却嘴巴一扁,眼泪一串串地下来了。
她突然带着哭腔说:“姑娘,原先、原先姑娘也说,说白管事收太多租了……哇……”
关怀素一愣,听小荷哭着说了半晌,关怀素才明白过来,原来小荷当日跟在姐姐身边,也听到姐姐恰好看到下人拉了租子回来,愕然怎么如此多,还以为是不得了的丰年。
后来听说收了六成租子,姐姐心中大骇,觉得也太多了些,佃户岂不是过不下去了?
因此她找到白管事,想让白管事把租子至少还一半回去,却没想到反遭到了白管事的一顿奚落,被堵得哑口无言,回来之后反倒哭了一场。
“姑娘和姑娘,都是好人,阿爷和爹爹说得对,关家老爷和姑娘都是好人,李家是坏人,都是大坏蛋……呜呜呜……”小荷哭得抽气,她半大的小姑娘,边说边哭,但已经算很有条理,只是说到愤怒的时候,却不免还是露出了孩子气来。
关怀素知道姐姐曾如此受辱,本也难过,却见小荷哭着哭着,一擦脸,突然认真地说:“姑娘,小荷愿意跟着姑娘。哪怕是端茶送水,小荷也愿意。”
关怀素一愣。
小荷却完全误会了,她扁了扁嘴,说:“小荷是没有丁妈妈有用,也不会别的,姑娘、姑娘是不是嫌弃小荷……”
说到这里,这小姑娘又要哭了。
关怀素一愣,一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却突然一下子短暂地崩解了一瞬。
她鼻子一酸,哽咽地说了一句:“不是嫌弃。”
说完,关怀素不敢再说话,只轻轻地抱了抱小荷。
小姑娘身体软软的,热热的。
关怀素抱着她,心中想到祖父曾对她说过,“持心清正,天地不孤。”
她这些年,陆续接连两位至亲之人去世,尤其是姐姐还这么年轻,死得还那么惨烈,关怀素口中不说,但是其实郁愤至极。
她的姐姐,就这么悄然地离去了,而这个世界无人知晓,甚至仿佛轻的不足以惊起一粒尘埃。
这种认知,让关怀素愤恨至极。
但是此刻,她心中的愤恨、痛苦,突然都被十来岁的小姑娘小荷完完全全地抚平了。
天地不孤。
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赤诚之心的小小孩童,还记得那个大姑娘,记得那个温吞懦弱,想为人出头却被骂哭了的温柔姐姐。
这就够了。
关怀素心中一软,抱着小荷温声安慰。
她心中想,姐姐,你看,你的温柔有人看到,有个小姑娘承蒙你的恩泽,如今小小一个,甚至反倒想帮我了。
多可爱啊。
关怀素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这世间原本这样好,若是姐姐还在,那该多好?
哪怕是多坚持一天,等到关怀素来了,悲剧也不会发生了,却偏偏阴差阳错,就是一天的差距,就是阴阳两隔。
不过没关系,至少,做了坏事的人,全都要付出代价。关怀素眼中含泪,心中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