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彻。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卫子夫的尸体下,默默地烧了一叠纸钱。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着,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良久,良久,忽然,她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原来皇上也会难过啊。”
他一愣,转过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女人,她的打扮有些怪异,长相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4 帝王心事
刘彻皱了皱眉,问:“你是?”
女人跪在地上:“楚服。”
“哦哦。”刘彻想起来了。楚服便是陈皇后身边的侍女,皇后迁居长门宫之后,她便也在皇宫中消失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此刻在这里,不也很奇怪吗?”楚服看着刘彻,笑了笑,“皇上不必动怒,我自忖必死,今日在此,只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刘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说吧。”
“陈皇后出身显贵,自幼荣宠至极,难免娇骄率真,不肯逢迎屈就,但她对皇上确是一心一意,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和奴婢相依为命,未曾做过任何一件越礼逾矩之事,若皇上肯屈尊接她回宫,奴婢情愿一死。”
刘彻看着她,忽然苦笑:“难得你对阿娇一片忠心,可是,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楚服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如你所知,朕非嫡非长,借了阿娇娘家的势力,才得以登上帝位,朝中势力犬牙交错,朕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彻继续道,“吕后干政的旧事犹在眼前,大汉的江山不容外戚插手,你明白吗?所以,陈皇后迟早都是要废的,无论她爱不爱朕,无论朕爱不爱她。”
“皇上的意思是说,此事早有预谋?”楚服吸了一口凉气。
刘彻苦笑:“巫蛊之事,说有便有,说无便无,谁能说得清?当初子夫陷害阿娇,朕刚好顺水推舟,因为不在朕的身边,是她的福气,你看看子夫和太子,你以为他们真的有胆量谋反吗?你看看这个。”
没有人会猜到,太子寝宫的木偶,是刘彻派江充秘密放下的。当年那个太监篡改起居录之后,担心总有一日会东窗事发,偷偷逃走。陈阿娇当初便察觉有异,派人秘密查访了十余年,才终于找到他。这个太监早就料想会有这一日,当年篡改起居录之前偷偷抄写了一份。陈阿娇将太监的口供连同这一份起居录一起交给了刘彻。此事是家丑,刘彻不能声张,思来想去,便想出这样一条计策,令江充和刘据父子相残,卫子夫也香消玉殒。
楚服听完这一切,苦笑道:“帝王心果然深不可测,只是太过无情。”
刘彻不说话,转身走出宫殿,踏着夕阳,走上未央宫的城楼,楚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远处,长安城熙熙攘攘,自太子兵乱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你看看这脚下的长安城,这么多子民安居乐业,朕心甚慰。”刘彻微微动容,“朕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不是自己的皇帝,朕若为情义舍弃江山,那便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爱人劳燕分飞,帝王之心,你不会懂的。”
楚服沉默片刻,轻声道:“皇上,朝中之事,奴婢无权过问,可是还请您再去看看皇后吧,她……她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刘彻猛然明白什么,却见楚服的身体软软倒下,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显然是服了毒。“皇上,陈皇后骄傲一生,请您给她最后的尊严。”
刘彻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快步下楼,跨马直奔宫门而去。
5 金屋藏娇
陈阿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依然穿戴得整整齐齐。刘彻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痛,其实那天冷静下来之后,他很快便也想清楚,阿娇的屋内不可能有什么男人,这么多年的夫妻,他比谁都清楚她的为人。
记录刘彻起居的太监找到之后,陈阿娇本想将他和口供一起交给刘彻,却不料卫子夫一直在长门宫外布有眼线,不但太监被灭口,陈阿娇和楚服饮用的井水里也被下了毒,所幸,她把起居录和口供及时送到了刘彻手里。
“楚服,楚服,你去哪里了?”阿娇喃喃道,“水,水……”
刘彻拭了拭眼角,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床头上,轻轻扶起她。此时阿娇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却还是感觉到了异样:“你是谁?笨手笨脚的,一点都不会伺候人。”
“是我。”刘彻轻声道。
“是你啊,是你啊……”阿娇喃喃地说了几句,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狠命地捶着他的胸口,“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一个人有多累有多苦?你为什么冤枉我为什么羞辱我,我虽然讨厌卫子夫,可我没有下蛊啊,皇上,你为什么不能哄哄我呢,你有那么多妃子,可我只有你一个皇上啊……”
刘彻紧紧地抱着她,终于,她折腾累了,伏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啜泣。“阿娇,你还记得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许诺有一天你嫁给我,我就造一座很大很大的金屋子给你住。”
“你骗人。”阿娇哭道。
“你看。”刘彻搀着她走到墙边,拔出腰中的剑用力一砍,只听一阵金石之声,油漆纷纷剥落,下面既非土石,也飞竹木,而是亮闪闪的黄金。“这座长门宫是我亲自设计的,本就是为你而建,我希望将来老了,把皇位传给太子,就和你一起在这里面享福,呵呵,可是你看,这天下事无休无止,我也就一直等啊等,我还没有等到那一天,我们就没有时间了。”
阿娇的眼睛里重新又焕发了神采。当年设计长门宫的时候,刘彻令能工巧匠在黄金表面设下机关,一旦触动,所有的油漆便同时剥落,整座宫殿会变得比皇宫更加富丽堂皇。
那一天阿娇又哭又笑,她开心的是,过了这么多年,刘彻依然信守着儿时的诺言,她难过的是,纵使爱深似海,也终不敌万里江山。
刘彻走出长门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步也有些蹒跚了。他知道自己老了,时日无多,他从一个小小的诸侯王爬上皇位,一生都在战斗,和兄弟斗,和外戚斗,和百官斗,甚至和骨肉斗,他铁腕治国从未心软,却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感觉累了。
也许,是时候放手了,大汉已成盛世,儿孙也已长成,更重要的是,有人在那个大大的金屋子里等他,去晚了,会很冷,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