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迷迷糊糊睁开眼,瞅着房梁上挂着蜘蛛网的木椽子发愣。这哪是他住惯了的医院病房啊?灰扑扑的泥墙上糊着旧报纸,窗台上摆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里头插着几根蔫巴巴的野菊花。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壳里像灌了半斤烧刀子似的疼。
"哥你醒啦!"脆生生的童音炸在耳边,王科宝一扭头,正对上小妹王霜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小姑娘穿着碎花布棉袄,两根麻花辫乱糟糟翘在耳朵边,见他睁眼,吓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往后缩,棉鞋底在青砖地上蹭得沙沙响。她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头,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写着"春天来了,大雁往南飞","南"字还写反了边。
外头厨房传来铁锅铲子刮锅底的动静,混着雪里蕻在热油里爆开的滋啦声。王科宝吸了吸鼻子,闻见股子菜籽油的香味儿。他掀开硬邦邦的棉被坐起来,被头补丁蹭得下巴发痒——这年头连被面都是拿碎布头拼的。
床底下搪瓷痰盂冰得他脚底板一激灵。王科宝趿拉着老棉鞋,哆哆嗦嗦解决完内急,这才觉着浑身松快不少。这身子骨倒是结实,就是让原主糟践得跟破风箱似的,喘口气都带颤音。
"妈——哥起来啦!"王霜扯着嗓子往厨房喊,蹦跶着要去掀门帘,辫梢上系的红头绳扫过王科宝的手背,痒梭梭的。
陈素娘撩开油腻腻的蓝布门帘探进头,围裙上沾着片菜叶子:"宝啊,头还晕不?"她说话时眼角皱出几道细纹,鬓角白头发在煤油灯底下泛着银光。灶膛里的火苗把半间厨房映得通红,铁锅盖缝里噗噗往外冒白汽。
王科宝扒着门框往堂屋瞅。巴掌大的客厅里,大妹王叶正趴在方桌上写作业,15瓦的灯泡悬在头顶晃悠,把她缩成团的影子投在糊满报纸的墙上。小妹的木头小板凳挨着墙根,书包带子断了一截,用麻线歪歪扭扭缝着。
"爸上夜班去了?"王科宝故意扯着嗓子问,话音还没落,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他这才想起打从穿过来就没正经吃过饭,前胸贴后背的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陈素娘端着个豁口陶罐往堂屋走,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香勾得人直咽口水:"你爸在印刷厂赶工呢,给留了饭。"说话间把陶罐往方桌上一墩,木桌面震得王叶的钢笔滚出老远,蓝墨水在作业本上洇开朵花。
王叶咬着嘴唇没吱声,手指头绞着补丁摞补丁的袖口。王科宝瞥见她作业本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五年级二班",突然想起上辈子自己那会儿,城里孩子都用带香味的橡皮擦,这丫头怕是连铅笔头都舍不得扔。
"就会吃现成的!"王叶突然蹦出这么句,声音轻得跟蚊子哼似的。这话像根针扎进王科宝心窝子——原主可不就是个甩手掌柜?仗着是家里独苗,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
陈素娘"啪"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筷子筒直晃悠:"死丫头片子,你哥才退烧!"她抄起粥勺往粗瓷碗里舀粥,热气蒙在眼镜片上,"宝啊坐这儿,妈给你盛稠的。"
王科宝心里头跟打翻五味瓶似的。他接过碗时故意碰了碰王叶冰凉的手指头:"明儿我刷碗。"这话把俩妹妹惊得瞪圆了眼,连陈素娘举着的粥勺都悬在半空忘了落下。
稀里呼噜喝粥的工夫,王科宝偷眼打量这一家子。王叶捧着碗沿转圈喝,烫得直缩脖子;王霜把咸菜丝在粥里摆成朵小花,玩够了才舍得往嘴里送;陈素娘总把稠的往儿女碗里拨,自己碗里清得能照见人影。
屋外头老槐树的枝桠被北风刮得啪啪抽窗户,屋里倒是暖融融的。王科宝忽然鼻子发酸——上辈子他在城里住着大平层,过年都凑不齐一桌团圆饭。哪像现在,破桌子烂板凳,倒喝出个家的滋味儿。
撂下碗筷时,王叶抢着收拾桌子,手指头叫热水烫得通红也不撒手。王霜蹦蹦跳跳去抱柴火,棉鞋踢到门槛差点摔个跟头。陈素娘撩起围裙擦手,从五斗橱最里头摸出个纸包,里头躺着三块水果糖,玻璃纸都黏在一块儿了。
"宝啊,看书费脑子。"她往王科宝兜里塞了两块,剩下一块掰成两半给闺女。王叶把那半块糖攥在手心半天舍不得吃,最后还是掰了指甲盖大的一点塞进妹妹嘴里。
回到自己那间鸽子笼似的小屋,王科宝盯着床尾那把落灰的木吉他发愣。琴弦锈得跟铁丝似的,琴箱上还刻着"革命歌曲大家唱"——这怕是原主半途而废的"文艺梦"。墙角堆着几本卷边的课本,物理书封皮画着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头,数学书里夹着张肉联厂的招工表。
煤油灯芯突然爆了个灯花,外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陈素娘趿拉着布鞋去应门,门轴吱呀一响,灌进来股子冷风。
"他婶子,建设兄弟在家不?"这公鸭嗓听着耳熟。王科宝扒着门缝往外瞅,看见个裹着军大衣的瘦高个,手里拎着网兜,里头俩蔫苹果直打转。
"建军哥啊,快进屋暖和暖和。"陈素娘撩起围裙擦板凳,"老王在厂里赶工呢,有啥事跟我说一样。"
王建军没坐,把网兜往桌上一撂,苹果骨碌碌滚到王叶脚边。小姑娘刚要捡,被她妈瞪得缩回手。"也没啥大事,"王建军搓着手哈白气,"就是上回跟建设提的那事儿......"
王科宝后脊梁突然窜起股凉气——想起来了!这王八羔子惦记着他高中学籍呢!上辈子原主就是被这远房堂伯忽悠着退了学,把学号让给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儿子王生。结果人家考上大学翻脸不认人,逢人就说王家是投机倒把的坏分子。
"妈!我作业本落学校了!"王科宝突然扯着嗓子喊,咣当推开里屋门。王建军吓得一哆嗦,网兜里的苹果又滚出来一个。
陈素娘赶紧打圆场:"宝啊,这是你大堂伯,快叫人。"
"大堂伯好。"王科宝皮笑肉不笑地杵在门口,"您家王生哥不是该上初三了?听说他们乡中学今年预考刷下去六成?"这话跟刀子似的,戳得王建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外头北风卷着碎雪片子往屋里灌,王建军裹紧军大衣起身:"那啥,我改天再来。"临走前又瞥了眼桌上的网兜,那俩苹果到底没舍得拿走。
陈素娘关上门直拍胸口:"宝啊,你咋这么跟长辈说话?"
"妈,我想考大学。"王科宝突然冒出这么句。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噼啪响,王叶的钢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出个墨团团。
陈素娘张了张嘴,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撩起围裙角擦眼睛,露出胳膊上烫的烟花——那是去年熬猪油时溅的。"考!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倒像跟谁较劲似的。
王霜突然举起作业本:"哥你看,老师给我画了五角星!"本子上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旁边,红钢笔水描的小星星亮得扎眼。王叶悄悄把半块水果糖塞进哥哥手心,糖纸都被手汗浸软了。
这夜王科宝躺在硬板床上翻烙饼,外头收泔水的梆子声敲到三更。他摸出枕套里藏的复习资料,封皮上"数理化自学丛书"几个字叫月光照得发亮。对门屋里传来陈素娘压低的啜泣,还有王建设吧嗒旱烟袋的声响。
天蒙蒙亮时,印刷厂下班的汽笛扯着嗓子嚎。王科宝蹑手蹑脚爬起来,摸黑把全家人的棉鞋拎到炉子边烤着。炉膛里余烬泛着暗红,映得墙上奖状上的"三好学生"几个金字忽明忽暗——那是王叶上学期得的,边角都叫蟑螂啃了。
厨房梁上吊着的腊肉早叫耗子啃得豁牙露齿,王科宝垫着凳子够下来,拿菜刀片下瘦巴巴的一条。雪里蕻在案板上剁得细碎,铁锅里米粥咕嘟嘟冒泡。陈素娘趿拉着鞋冲进来时,正瞅见儿子举着锅铲搅粥,热气把眼镜片蒙得白茫茫一片。
"宝啊!"这一声喊得百转千回。王科宝回头咧嘴笑,锅铲上还粘着片菜叶子:"妈,尝尝咸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