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宇裹着件半新的军绿棉大衣,领子磨得泛白,袖口还沾着墨渍。他圆脸上冒着几颗青春痘,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你小子肺炎好得倒快,昨儿还听你咳得跟破风箱似的。"王科宝把冻僵的手缩进袖管,布鞋头在结冰的路面打滑——这身子骨确实比上辈子强多了,到底是十七岁的年轻体魄。
"我是谁啊,钢筋铁骨!"王科宝故意挺直腰板,军大衣肩线蹭着丁宇的耳朵。前头早点摊的油锅滋啦作响,炸油条的香气混着煤烟往鼻子里钻。丁宇突然拽他胳膊肘:"下午溜去工人文化宫不?《少林寺》今儿头场!"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扑在王科宝脸上,带着股奶糖的甜腻。
王科宝脑子里突然闪过上辈子在录像厅打工的光景。那些港台武打片的雪花屏,还有售票口递粮票的粗糙手掌。他摸了摸下巴上新冒的胡茬:"礼拜六下午吧,今儿要上物理课呢。"说着踢飞块煤渣,黑渣子溅到路边的积雪堆里。
丁宇掏兜摸出三颗大白兔,糖纸窸窣响:"我姑从上海捎的。"他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个包。王科宝接过糖时瞥见他棉鞋底开了胶,露出灰扑扑的毛毡——丁家虽在商业局有关系,到底也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拐过街角,国营饭店的蒸笼正往外冒白烟。穿蓝布褂的服务员拎着铁皮水壶往长条桌上倒开水,搪瓷缸子摆得整整齐齐。丁宇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黑市有人倒腾电子表,能赚这个数!"他伸出四根萝卜似的手指,冻疮裂着血口子。
王科宝心头突突跳。八二年的严打风头还没过,街角电线杆上贴着"打击投机倒把"的标语。他想起上辈子邻居老刘头倒卖粮票被游街的场景,红油漆在蓝布衫上写着"奸商"。"考大学才是正途。"他故意说得大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无城中学的砖墙上刷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铁门上的红漆剥落成地图。丁宇突然拽他往车棚跑:"快!要打铃了!"二八杠的链条咔啦咔啦响,车棚里飘着股铁锈味。王科宝锁车时看见顾晓然的凤凰26,车把上系的红绸子结了冰碴。
教室里蜂窝煤炉子冒着青烟,何欣欣正在炉盖上烤红薯。她蓝格罩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马尾辫梢沾着粉笔灰。丁宇窜到最后一排,军大衣蹭掉了前桌的铅笔盒。王科宝慢吞吞掏出课本,语文书扉页上画着个龇牙咧嘴的骷髅头——是原身的手笔。
"莫欺少年穷!"丁宇突然怪叫一声,吓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他举着王科宝的数学课本,草稿纸上涂满了坦克大炮。王科宝抢回课本时,发现书角被口水浸湿了:"这词儿归我了,回头写作文用!"丁宇嬉皮笑脸地往嘴里塞奶糖,糖纸团成球弹向何欣欣的后脑勺。
物理老师踩着上课铃进来,呢子裤膝盖磨得发亮。他拎着个缠胶带的木教具,讲牛顿定律时晃得铁屑乱飞。王科宝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公式,突然想起上辈子在工地扛水泥的日子。那时他总揣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蹲在工棚里就着路灯看。
丁宇的鼾声渐渐响起,混着教室后排的窃窃私语。黄老师从后门闪进来时,棉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响。老教师的目光扫过打瞌睡的丁宇,停在王科宝验算的草稿纸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磁场公式,还画着精巧的受力分析图。
课间操铃炸响时,丁宇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王科宝推醒他:"放风了!"丁宇迷迷瞪瞪摸出个铝饭盒:"帮我揣着,我妈烙的糖饼。"饭盒底还残留着余温,混着丁宇身上的樟脑丸味。
操场上冻得跟溜冰场似的,体育老师正追着几个滚铁环的野孩子跑。李明站在三班队伍最前头,蓝布棉袄浆得笔挺,胸前的团徽擦得锃亮。王科宝挤到他身边时,闻见股淡淡的雪花膏味——城里供销社才有的稀罕货。
"扩胸运动——二二三四!"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王科宝故意把动作做得夸张,布鞋在冰面上滋溜打滑。李明回头瞪他,镜片蒙着白雾:"认真点!"他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小时候分糖油粑粑时一模一样。
初中部那边突然爆发出哄笑,几个女生跳皮筋崴了脚。王科宝眯眼找大妹的身影,看见个穿补丁棉袄的丫头正在扫煤渣——是隔壁吴婶家的二妞。他突然想起上辈子大妹辍学进纺织厂的事,手指在袖管里攥成拳头。
解散时王科宝揪住李明的后襟:"班长,预选考咋回事?"张建陈勇立马围上来,人造革裤腰带亮得晃眼。李明摘眼镜擦雾水,眼尾的褐痣动了动:"你也想考?"这话轻得像片雪花,落在王科宝军大衣的补丁上。
"家里没路子,只能搏一把。"王科宝盯着操场边的煤堆,老校工正往手推车上装煤块。李明突然竖起三根手指:"乡镇中学刷六成。"他冻疮裂口的手指像三把刀,劈开王科宝眼前的迷雾。肉联厂冰库的寒气突然从记忆里涌出来,混着大堂伯的唾沫星子:"正式工月薪三十六块五!"
上课铃救火似的响起来。王科宝转身时听见张建嘀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勇的笑声像铁铲刮锅底。他摸出丁宇给的奶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何欣欣突然从旁边撞过来,搪瓷缸里的萝卜汤泼了他一袖子。
午休时王科宝躲在车棚啃窝头,招工表折成四方块垫在屁股底下。顾晓然推着自行车经过,车铃铛叮铃铃响:"吃糖吗?"她递来的奶糖带着体温,糖纸上的白兔眼睛亮晶晶的。丁宇在食堂门口喊:"给你留了肉汤!"声音被北风扯得七零八落。
放学铃响时,王科宝看见王建军在校门口跺脚。人造革公文包鼓得像塞了砖头,翻毛皮鞋在雪地上碾出黑印子。他掏出撕碎的招工表,纸片像白蝴蝶扑向肉联厂的方向。丁宇在后面追着喊:"礼拜六别忘了!"车轱辘在雪地上画出两道歪扭的线。
职工大院的烟囱冒着黑烟,小妹蹲在门口堆雪人。王科宝摸出兜里化了的奶糖,糖纸黏在指尖撕不下来。屋里飘出炖白菜的香味,父亲修油印机的嗡嗡声混着母亲的唠叨:"考大学好,考大学不用抡大锤......"
深夜,王科宝就着煤油灯翻《数理化自学丛书》。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顾晓然给的糖纸上。院墙外传来收泔水的梆子声,混着野狗啃骨头的咯吱响。他忽然觉得八二年的冬天,风里除了煤渣味,还藏着股奶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