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87年,在现今的长安设立杜县。这杜县属于中央直接管辖,其面积自北向南,边界直达秦岭北麓的终南山下。山脚有一个村子,因其地处杜县之边角,人们习惯地称它为“杜边村”。
天道轮回,星移斗转。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进化,大约在宋元时期,杜边村不仅人口繁衍日盛,规模逐渐扩大,经济社会的发展,也自然而然地跟上了人类文明前进的步伐。
杜边村人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它那规规整整的九九城郭。其形四四方方,坐北向南,东西南北各有九百九十步。城墙高约丈五,底座厚约八尺,内芯用黄土夯实,外围砌以青砖。南北正中各有城门一座,门洞用花岗岩石条箍砌成圆拱形,宽高可通过满载货物的大轱辘农用牛马拉车。门洞上方再建一层两丈多高的阁楼,飞檐翘角,青瓦复顶,雄奇峻秀,巍然挺拔。城墙四角,各有角楼一座,既为装饰,又做瞭望之用。
两座城门之间一条南北大街,从南到北三条东西小巷,把城墙内分为六个街区,整体布局成为一个“丰”字形状——这个架构正好是繁体“豐”字的一角,又与当今简化了的“丰”字暗中巧合。
“九”为数字之最,既有“大”、又有“多”的意思。“九九”又有“长长久久”的寓意。当初设计城郭的先人,大小取九百九十步,街区划分取“丰”字形架构,是否祈求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生活丰衣足食,虽未可知。但祝愿兴旺、发达、美好的意愿却是不容置疑的。
南北正街向外延伸大约八九百步,分别为南门外大街和北门外大街。村子最南端傲然矗立着两颗高达二三十米的古柏,其腰粗足可三四人合抱,树龄绝对在千年以上——茂盛千年的参天古柏,再好不过地彰显了杜边村绝好的风水。南门外东马道、西马道与外大街连成一个倒“T”字形;北门外东北横街、西北横街和外大街形成一个正好相反的正“T”字形。
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村庄酷似一头蛰伏在山脚下的巨大神龟:城墙内为龟身,南北门外大街分别为伸开的长脖子和龟尾,南门外东西马道为神龟前肢,北门外东西横街为神龟后肢。如果你读过曹操的《龟虽寿》,你一定会想象得到这种布局的寓意和设计者的匠心。
城墙东南角第一街区被垫起五六尺高,围墙内是文昌阁,村里人习惯称它为“南庙”。菩萨殿坐北向南,大殿正中供奉文昌帝君。与大殿相对的是一座飞檐翘角的戏楼,加上东西两边的厢房,把中间围成一个方形的大院子,东厢房还有一尊孔子塑像。显而易见,这个街区是村民最为尊崇的文化圣地。
村子北外大街的最北端是玉皇庙,规模不大,只有一间瓦房。门前右侧立一座两米多高的青黑色镇妖石,恰似大神龟向上翘起的尾梢。也许因为庙宇太小,不适宜至尊之神居住,所以供奉在这里的并不是玉皇大帝,而是财神老爷关羽。
南门外东南方位,在离开居民区稍远处,有一座坐北向南、小巧玲珑的土地庙,虽然并不十分起眼,其建筑却非常奇特——也许因为土地爷是最亲民的“现管”——他的小庙从地基、底座、四面墙壁,直至顶盖,全部用上好的石块和石条砌成。
村子最南端的双柏树下,有一尊用花岗岩雕琢、大半人高的后稷头像,仪态端庄,雍容慈祥,线条精美流畅——老百姓称他为“社公爷”——正好处在龟头的位置。苍翠挺拔的双柏,尊贵庄严的“社公爷”头像,二者巧妙的搭配,更是平添了一种令人遐想不尽的神秘色彩。
这尊社公爷被供奉在这里究竟有多少年,目前无从考证。假如他一直和双柏相伴的话,也许应在千年以上吧。后稷在尧舜时代曾经是掌管农业的大官,两千多年来一直被农民尊为司农之神。《国语·周语上》云:“民之大事在农,故稷之职位大官。”作为一个长期发育生长在农耕社会的小小村庄,把后稷石像供奉在村子最最顶头的千年双柏之下,这位爷在人们心目中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经济、政治、文化,诸类要素基本齐全;土地、财神、农爷、文昌君、孔圣人,应该供奉的重要神仙各就其位,……谁能够说,这个坐落在子午谷前的第一村,不就是大长安城的微缩版呢!
村东地势略高。距离东城墙五百步左右,有一座著名的萧家墓园。其形四四方方,占地二十余亩,每边长度大约125米,南缘与东马道齐平。西南角有一座六角形、七层高的镇妖塔,顶层龛内塑一尊手持利剑的驱邪之神。西北角两间瓦房,一口深水井,一个小院落,乃守墓人的居所。园内古树参天,数十座坟冢上长满荆条。中间最大的坟冢前,一个巨型花岗石神龟,驮着一尊两人高的青石巨碑,上书“元萧贞敏公之墓”七个大字。当地百姓习惯性地把这个墓园称作“萧老坟”。
萧老坟再往东二里地,就是远近闻名的子口镇。
从南五台延伸下来的两条冲沟——沙地沟和红坡沟——自东向西把村南缓坡上的耕地分割为三大块,最东边的是二里坡,中间是红坡掌,最西面较低处是沙地弯。经过世代人的精耕细作,慢坡地早已变成了层层梯田,加上先辈们历经几代人,精心修建了一条坚固的石砌灌溉渠,把子午谷的溪水从坡顶一直引到坡底,这一大片坡地基本上可以做到旱涝保收。
村西最大的一片河滩地正对着子午谷。数千年来,洪水、泥石流周而复始地不断冲刷,给这里留下大片大片的乱石;同时随着大自然生态不断地自我修复和人工长年累月地持续雕琢,方圆数里的乱石滩内逐渐形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正常年景,花开花落,四季芬芳,鸟鸣兽奔,果实累累。从南山谷流泻下来的子午河,溪水涓涓,蜿蜒曲折地穿越期间,竟把这片曾经荒废的土地,滋养成最令杜边村人陶醉的美景乐园和人间天堂。
城墙内的二百多户人家,基本上属于“肃”“王”两大家族,其余杂性居民多数散居于城郭外围。
“肃”氏家族自称是大元王朝萧贞敏公的后裔。他们的主要依据,一是长期以来,不单单杜边一村,而且周围十几里范围内所有的肃性后裔,都要定期不定期地到萧老坟祭祖;二是他们有本姓的祠堂,据说还有起始于大元王朝时期的族谱;另外还有一层,一直以来,萧老坟的守墓人都由本村的肃家供养,如果需要更换,也由肃家决定其去留。
这样一来,便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是萧贞敏公的后裔,为什么不姓萧却要姓肃?其中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说法是,当朱明王朝剿灭大元王朝以后,萧家的祖先,最担心的是被朱明王朝在政治上进行清算,于是他们的后人便去掉“萧”字的草头,把自己的姓氏从“萧”改成了“肃”,这样做当然有利于隐姓埋名。
自大元王朝灭亡五六百年,杜边村的肃家一直经久不衰。
现今的肃老太爷是晚清举人,已近九十高龄,虽然不管家事,却仍然头脑清醒,耳聪目明。精瘦的身材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白净的面皮、细长的脖颈和干瘪的手背上,全都爆出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筋。一般情况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逢三六九遇集,如果天气晴好,气候温润,再加上身子舒坦,他就会叫上喜娃,带着看家守院的大黑狗,拄着自己那根心仪的龙头拐杖,佝偻着腰,慢悠悠地走到镇上,到他熟悉的商铺、茶馆里,抽抽水烟袋,品品龙井、普洱,找掌柜伙计们聊天谝谝闲传,也顺便打听一下各类商品的行情,和世事变迁的动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有时会亲自到肉铺里割一吊子软糯的、他最喜欢的五花大肉(猪肉),再买上一封西安德懋恭上好的水晶饼,交给喜娃带回家里。
肃老太爷一生只娶了一妻一妾,育有四儿三女。女儿早已出嫁,四个儿子也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大儿子肃文强,早年协助父亲管理家政。对家中的农事、作坊,商务等等的经营日渐熟悉,尤其对肃家商路的各个关节了然于胸,老爷子退居二线以后,他就全身心地扛起了肃家的经济重任。
二儿子肃文正,自幼聪敏好学,志向远大。私塾结业以后,随即走向省城深造。成年后仍旧坚持苦读不辍,几乎手不释卷。不仅精心研读经史子集,而且在他继承父业之后,又广泛收集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使家中原有的藏书已然扩大了好几倍。
父亲主事时,紧邻藏书阁,原本就有一个专门用于读书的雅间,老举人亲笔手书“静心”二字,制成铜匾,镶嵌在门楣上方的砖墙里。随着老人家年事渐高,这间书房也就自然而然地移交到书痴二先生的手里。
除了每日晨练的早课,或者偶尔需要必须定夺处理的家庭和乡村事务,其余大部分时间,二先生都埋头于自己的“静心书屋”里。数十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不仅深谙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历史,而且在文学上同样有较高的造诣。
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他说服父亲开设粥棚赈济本村灾民,从此不仅在本地名声鹊起,而且引起省府的注意。此后不久,经过省主席提名推荐,顺利地当选上了本县参议员。“大善人”的形象随之不胫而走,“二先生”也成了他最响亮的名号。
三儿子肃文杰为人木讷,不善言辞,然而他毕竟粗通文墨,在乡间也算难得的人才。加上他体态羸弱,五谷不分,所以大半生时光,一直在杜边村的私塾、学堂里给一茬一茬的蒙学子教书启蒙。
小儿子肃文斌念完私塾,执意要去外面闯荡。中学毕业后,在西安考取一所大学。受社会上激进思潮影响,热心于学生运动。西安事变期间,参加了著名的临潼请愿活动。抗战爆发,不顾家人阻挠,毅然投笔从戎。现如今,在汤恩伯将军麾下服役,专事前线战况的采访和报道。
杜边村世代村民翻耕过的两千多亩上好的熟土地,肃家占了四成有余,村南最东那块二里坡几乎全归肃家所有——肃家的祖坟也选在这里。村西石窖的果园,肃家拥有五成之多。村里的四大作坊——酒坊、油坊、粉坊、豆腐坊——肃家包揽了前三项,只把利润最小的豆腐坊留给了另外一个大户王富国和王富民家族。
南门外“T”字形三条大街,全部是能够上下活动门板的店铺,主要经营各类进出山的杂货,有的还兼营客栈,接待来往于子午古道上的客商和脚夫。关键还在于,这些店铺大多数都是肃家的产业,由他们建好后租赁给经营者使用。
保长王富民,村里人私下里称他为“王暮囊”——暮气的暮,窝囊的囊。堂堂一村保长,怎么会荣膺这么一个雅号,这还得从本村的一桩公案说起。
王氏家族自称东汉王莽的后裔,早年从东边几十里外的王莽村迁到杜边村——当然这件事比不得肃氏家族那么硬气,王家既没有家谱,也没有宗祠作证,也许只是他们自我炫耀的一种说法——但王家的声望,除了不能和肃家相提并论之外,整个村子再没有哪一家能够望其项背。况且当初修筑城郭时,他们本来就和肃家一样,共同住在城墙内的核心区域。
几十年前,王家尚有红坡掌内上百亩旱涝保收的耕地,石窖里一百多亩果园,一个豆腐作坊,外加南门外的四五家商铺,所以直到王暮囊这一代,也并没有明显衰败的迹象。
村里的保长由谁担任,除了政治文化素养、办事能力等最基本的条件之外,声望的高低、能不能服众,亦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此看来,自然非肃、王两家莫属。然而,肃二先生作为本地最有名望的乡绅,因其骨子里读书人的秉性,却对保长这件事不屑一顾;肃文强无论在才干、威望方面,自然不会逊色于王氏家族,但因他经营着肃家的全部产业,大多数时间奔波于南自汉中、北至省城的子午道上,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管村里的闲事。这样一来,保长这份美差自然而然便落于王家囊中。
杜边村最初一任保长由王暮囊的大哥王富国担任,因为他是长子,头面人物的桂冠留给他戴也算顺理成章。可是王富国这人生性暴戾,为人刻薄,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卖壮丁,催粮款,吃回扣,饱私囊,村里的乡党对他恨之入骨,可谁也不敢言传,更不敢议论。他自己曾经私下里炫耀,村里有点色相的女人,只要他喜欢,没有弄不到手的。一次,王富国为了征收粮款,像老虎一样呲牙咧嘴,突然发威,站在大街心里,跳起双脚大吼大骂:“我看哪个敢在我面前炸刺!只要老子在城门洞口跺跺脚,城墙四角哪回不忽闪几下?”此后,人们虽然对他无可奈何,却在背地里叫他“村盖子”“王老虎”。
北门里十家院的王二狗——大名王进禄,其实也是他的远房本家——因为家道败落,常年为他们家打零工。大到种地、赶车、铡草、喂牲口、扛包、打胡基垒墙、托炕面子盘炕,小到砍柴、担水、淘麦子磨面,基本上随叫随到。
十年前,王保长父亲过世,全村的乡党都争先恐后地过来帮忙。王二狗负责给王老虎家套磨子罗面。可那年大旱粮食歉收,又是二三月青黄不接,二狗家娃娃多,一个个饿得哇哇直叫。二狗趁着人多混乱没人注意,悄悄用袋子装了二升白面,一小簸箕麸皮,刚刚打算拿回家去,不料却被王富国的小儿子看见,告诉了他爸爸。王富国当天并没有发作,等到过完他父亲的头七,他把二狗叫到他的家里来拷问。二狗先是不承认,他把自己小儿子叫来对质。等二狗承认之后,他用麻绳把二狗吊起来毒打了一顿。如果仅仅为这皮肉之伤,二狗原打算咽到肚子里算了。但王富国并不就此罢休,他找了一个中午吃饭人最多的时候,把二狗捆了双臂,在两个城门洞和南北正街上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让二狗敲着铜锣大声喊叫:“我就是偷面偷麸子的贼娃子!”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况且这南北两个门洞子,历来就是村子的新闻中心和是非场。二狗虽然是个破落户子弟,但是自尊心并没有完全泯灭,哪能忍受众目睽睽下的当众羞辱?他实在气愤不过,当天晚上,就在王富国家的磨道里上了吊。其实他选在保长家的磨道里寻死,本身就是一种愤怒的抗争和控诉。
对于王保长来说,这事要是放在平时,死个破落户子弟,也许就跟打死一条野狗一样。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大旱之年,省城一位记者下乡探访灾情,这件沸沸扬扬的新闻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视野,而且直接报给了省长大人。就算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无论如何也该为国民政府的法治遮一遮丑,很快,王富国被投入了监狱。
父亲刚死,大哥又遭此劫难,王富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便王家也算是一方小小的土豪,可是面对强大的舆论和民愤,也实在无能为力。他四处奔走,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卖了几十亩好地,几亩果园。银子像流水一样送了出去,人却仍然走不出高墙。最后总算保住了性命,判了七年有期徒刑。然而昔日耀武扬威的人上之人,终究没能够扛过此种雷霆般的打击。王老虎没等到走出牢笼,就在监狱里毙了命。
哥哥死了,弟弟虽然接替他当了保长,但却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和后遗症。他一反他哥哥的常态,凡事变得谨小慎微,掉下个树叶都怕砸破脑袋。说起话来,哼哼哈哈,啰啰嗦嗦。办起事来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管是催缴粮款,摊派壮丁,处理政务,还是遇到小小的民事纠纷,总是思前想后,畏畏缩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更有甚者,每逢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他都一定要央求二先生帮他拿主意。这类事情多了,二先生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于是常常指着他的鼻子说:“看看你这个暮囊鬼,怎么老是缠着我呢!”从此,“王暮囊”的雅号代替了他哥哥的“王老虎”,便在村子里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