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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守信应考,苦命巧珍

不知从那一代起,肃家人便在子午古道上开始经商。从最初的日用杂货,逐渐集中到纸张、布匹、食盐、药材、皮毛、等等的大宗商品;近年来进一步集中到利润较为丰厚的半成品木材;而且已经开始涉足钱庄、大有问鼎金融的趋势。正是这条繁华的商路不断为肃家输血,才使这个家族数百年来日渐兴旺,经久不衰。

肃家商路的触角向南一直延伸到陕南的汉中,中间穿越秦岭子午古道,向北直达省会西安。中间有两个重要节点:一个是秦岭南麓的石泉县城,一个是秦岭中段洵河支流、月河流域的旬阳坝——这两个地方都有肃家的商号和自己的掌柜。

子午古道险峻崎岖,骡马很难通行,车辆更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自古以来,所有的长途运输几乎完全靠人工肩扛背驮。

肃家的生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近年来,肃文强自觉路子已经趟开,诸事比较顺遂,逐渐撒开双手,把路途上的活路交由助手打理——韩大山负责领工,冯守信专管货物的交接和来往账目——他自己则穿梭于本村和省城之间,统揽全局并兼顾出货。前两年,肃家又新拴了两挂胶轮大车,增添了四五匹骡马,用以代替原有的木轱辘牛车,使子午口到省城之间的运输能力提高了好几倍。

八月十五过后,慢慢转入秋凉,趁着大雪尚未降临,正是运货的黄金季节。韩大山遵照东家的嘱咐,开始忙着张罗进山的货源,一方面在村里收拢进山扛活的伙计。冯守信需要先行一步打前站,进山查看回脚的木枋。

冯守信住在东马道的最东头——恰好是村子的东南角,再往东百步之遥,就是萧老坟西南角的镇妖塔。

冯家门前的一颗古槐少说也有三四百年。苍劲似竑龙弯曲的枝丫,见缝插针地向四周延伸开来,浓阴覆盖着门前宽阔的院落,一直伸到门房的房顶之上。庭院布局和整个东马道的所有建筑一样,坐北向南,属于同一种格式——因为整条街原本都是肃家出租给各户的商铺,冯家只是其中之一,不同的只是占了排头兵的优越位置。

二进深的院子构成一个标准的客栈布局。最前面的厅房是三间鞍间,前院东西两侧、各有五间厦房相对,围成一个宽大的长方形院落。所有房屋均用木板铺设成两层客房;楼上楼下的大通铺,全部用于接待子午道上来往的商客。二门后的第二院落,东南墙角有一口水井;旁边的伙房砌两个大灶,一日不停地专门为住宿的客人煮饭炒菜;再往里便是柴房和储藏室。西墙空出来,搭一个直到房顶高的敞篷,用于码放来往客商携带的货物。最后一道门外只剩下了茅厕和猪圈。

主人房设在厅房东侧,一盘大土炕,一眼小灶,其余就是衣柜,米面柜,水缸等杂什家具。厅房西侧扎垒成两间:靠南向阳的一间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外婆的居室;北面一间是守信的账房,正面供奉着老祖宗邢老太爷的画像,两侧挂一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冯守信今天要进山,娃他妈扣儿特意包了一顿饺子,一则为全家老小改善生活,更重要的还是为当家的男人送行——守信这一走,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守信吃完饺子,把客栈最要紧的事情,又一次向女当家的和游老汉交代了一遍,进屋给老外婆鞠躬请过安,背起女人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行囊——一个贴身的、精致的小背篓,准备上路。这时候,春生放下碗,很快跟了出来,喃喃着要给爸爸送行。

父子俩走到双柏树下,小黑早已跟了上来。守信给社公爷上过香,长长鞠了三个躬,摸着儿子的头说:“在学校要尊敬老师,好好念书;在家里听妈妈的话,不许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快回家,别叫妈妈操心。”

春生盯着爸爸的脸,噘着嘴没有动弹,爸爸说:“那就再送一小段吧。”

父子俩一直走到子午峪口的头道桥,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分手。

春生是冯守信的头生儿子。最让守信内疚的是,孩子出生时,他正在山里给东家办货。等他回到家里,女人得了月儿痨,孩子没有奶吃,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幸亏萧老坟看坟老太婆的大女儿雯雯正在坐月子,她把自己的奶分了一半,奶了春生,才把这条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孩子的妈却一命归天……这件事使他后悔万分:假如他当时能够在身边照顾女人,也许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年多以后,奶妈的奶也干了,外婆就把春生带回了省城东郊的东原上由自己抚养。两年前,孩子长到六岁,守信心想着要给他早点启蒙,就叫外婆把孩子送了回来。外婆不放心,住在杜边村整整陪了孩子一年,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期间,守信因为他自己一年四季多数时间在跑山,家里客栈这一摊子实在离不开个当家的,所以必须尽早再续一房女人。但是又怕将来孩子长大了和继母难以相处,于是就和孩子的外婆商量。正好外婆本族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小姨扣儿,人品能力都相当不错,加上本人和本族家长也都看好这门亲事。于是,就把孩子这位小姨填房娶了过来,成了孩子的续弦继母。

春生是冯守信结发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对春生的呵护和深沉无比的爱怜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对孩子的爱,其实也是对前妻的爱和追思,更是对自己负罪感的一种赎救。可是,自从春生回到身边,不管他如何热忱浓烈地表达对儿子的爱抚,春生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回应。他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父子之间似乎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隔膜,或者说总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距离感。

从常规来看,春生的体质本来就先天不足,性格则更加柔弱。他从来不打架,不惹事,甚至很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奶妈家住在北门外,日子过得并没有自家宽裕。可是,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跑到北头去粘着奶妈,有时候宁可在萧老坟外婆家里待着,也不愿意回家。

上学以后,人虽然回到了家里,却仍然寡言少语。交学费、买文具需要钱,他宁愿向母亲——他的小姨去要,也绝对不向父亲开口。有时候,他忙里偷闲,刻意领着儿子去镇上赶集,以便拉近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油糕、粽子、麻花、灶糖等各种小吃零食,以及皮球、弹弓、弹珠、洋化片等各类玩具……无论你怎么诱导,他都从不主动开口。即使你买来塞在他的手里,他也没有一丁点儿兴奋快乐的表情。有时候,冯守信甚至有点心灰意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取得孩子的高兴和欢心。

那年肃家的大黄狗老死了,老太太让喜娃去镇上买一只新的回来继续喂养。喜娃一连在镇上踅摸了三个集日,终于看中了一只纯黑色的小狗崽。可是卖狗的主人一定要喜娃再多出几个钱,把最后剩下的那只小狗一起买走,否则另外一只宁可不卖。无奈喜娃好不容易选中了可意的狗崽,拗不过那位倔强的卖主,只好把两只一起带了回来。那天正赶上守信带着春生去肃家行过年礼,春生一看见两只狗崽,就抱在怀里又摸又亲。喜娃正愁着多了一只没处交代,就顺嘴说:“喜欢吗?”春生兴奋地跳了起来:“当然,我太喜欢了!”“喜欢你就抱回家吧。”于是,两只同胎的小公狗崽子——那只“大黑”,留在了肃家;另外一只“小黑”,被春生抱回了家。

其实,春生喜欢“小黑”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小黑和他在东原外婆家的那个黑狗,无论毛色、相貌、五官,几乎一模一样——自从离开外婆家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只没日没夜陪伴了他几年的黑狗。人说狗有一种天性,当它断奶离开喂养自己的母亲,就把那第一个抱走喂养它的人视为最亲近的主人。不管新落户的家里有多少个主人,在它心目中,第一主人的位置和亲密的程度,永远超过其他任何人。

小黑被春生带回家里,他用小米汁、面条、嚼烂的锅盔、蒸馍,一点一滴地精心喂养。如今两年过去了,小黑已经长大,与春生形影不离,成了最最忠实、最最要好的朋友——自然而然,“小黑”也就成了东原上外婆家那只黑狗在他心目中的替身。

冯守信惊奇地发现,自从有“小黑”日夜陪伴在身边,春生开始有了外人不易觉察、然而却十分显著的变化。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嘴角有了笑声。在街道上、果园里、草地上,和小黑相互追逐、嬉戏、抢皮球、玩弹子……

今天,春生能够主动领着小黑,一起出门给他送行,他先是一愣——确实感到有点意外;接着就有一种美滋滋的滋味从内心深处荡漾开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儿子的要求。一直和儿子相伴着走了好几里路,直到子午峪的头道桥口,才有点依依不舍地分开。

秋后的凉风迅速吹散了酷热肃杀的暑气,越是深入子午谷的腹地,就越不会再有秋后的火老虎。冯守信头戴遮阳草帽,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粗布对襟短衫,一排整齐的手编纽扣,把前胸分成十分匀称的两半。腰间束一条又长又粗的紧身腰带。青黑色的大裆裤,蓝色绑腿从膝盖以下一直缠裹到脚踝。脚下踩踏的是他亲手用裁剪剩下来的废旧布条,编织成的“布草鞋”——整个一身行头,是当时的进山客最时兴、最标准的打扮。

从头道桥和儿子分手以后,冯守信沿着子午谷弯弯曲曲的步道缓缓前行,越往上走坡路越陡,时不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汗珠。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东沟的皂角树。他摘下头上自编的遮阳草帽,露出闪光发亮的光头脑袋。顺手取下长长的、搭在肩膀上的粗布手巾,擦去脖颈和脑顶的汗珠,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然后从小背篓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旱烟袋,装满一锅烟末,点起火猛抽了两口,顿时觉得全身清爽了许多。

今天,他中午离开家进山,半天的路程,只打算走到土地梁下面的碌碡坪住店歇脚。这样,只需两天半到三天,便可从容地翻过秦岭主脉的山脊。

冯守信的祖籍,在西安东郊的东坡岭村。如果从大处着眼,这东坡岭只是秦岭北麓余脉很不起眼的一小丁点儿原塄;假如把目光收拢到局部,展现在眼前的是,被两条南北沟壑,夹在中间的一面坐南向北的斜坡。坡底往北,是一望无际舒展开的、平展展的东原;坡底向上,是层层叠加的民居窑洞。

东西沟内,果林密布,层层交织。泉水叮咚,细流涓涓。

最为奇特的是,整个坡岭全是黄土高原上一种特殊的料姜石结构——开凿窑洞必须用钢钎、一点一点地凿,用榔头一锤一锤地敲——艰难费力、而又漫长艰辛的挖抠打磨,换来的不仅仅是冬暖夏凉的舒适,更是几百年从来未有过坍塌、滑坡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冲击的安宁祥和。

窑洞的布局层层向上,其朝向一概顺着坡势而为——有并排规整的,有斜向环抱的,有背向偎依的,甚至还有上下两层复式叠加的。崖畔上绿树成荫,窑场上古树参天。上下坡的道路,既有石砌的步行台阶,也有盘旋而上的车马弯道。雨季排涝泄洪的沟渠弯弯曲曲,或明或暗,油坊、酒坊、粉坊、磨坊、碾坊、豆腐坊——中国农村所需要的各种作坊一应俱全。玉皇、土地、文昌等必须供奉的神灵各就各位。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山坡虽险,因地制宜。布局构思的巧夺天工,把传统窑洞建筑的艺术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迄今为止,坡岭上的窑洞已经开凿到六层之多,约有七八十户人家。春天,百花争艳,蜂蝶纷飞;夏天,满眼苍翠,硕果累累;秋天,火红的大枣、柿子,靓丽得让人心醉;冬天,一旦被大雪覆盖,那厚重的身躯,洁白中夹杂着墨绿色的优美线条,把整面东坡勾勒成一幅绝美的山雪国画;每当夜幕降临,炊烟袅袅,灯火点点,偶有雾气飘逸,若隐若现——置身其中,更有一种神秘莫测、半人半仙的幻觉。

东坡岭虽然远离喧嚣的省城,却从来都不寂寞。它那永不重复的四季美景,阴晴雨雪、早晚昼夜变幻莫测的意境,无疑成为省城文人雅士、作家画师追逐的绝佳素材。文昌阁里几孔布置典雅的窑洞,几乎常年盘桓着画师与写生徒弟们的点点身影。

冯守信家的六孔窑洞开挖在东坡岭的最上一层。父亲冯继尧是晚清秀才,母亲是同村邢木匠的大女儿。

老先生生逢大清湮灭、民国初创的乱世,断了功名进取的道路,又不愿沆瀣官场的浊气。一辈子只在东坡岭的私塾、学堂里教书,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孩子王”。

冯继尧一生育有四儿两女。四个儿子的奶名全部取自各人的属相:按照大小排下来分别是羊娃、狗娃、虎娃、牛娃。学名轮到祖宗定下来的“守”字辈,老先生为儿子们选了“智、德、信、仁”四个字,对应下来分别是:

老大羊娃——冯守智

老二狗娃——冯守德

老三虎娃——冯守信

老四牛娃——冯守仁

与普通农民相比,读书人的眼光毕竟要远出一大截。四个儿子都在老秀才的监督下,严格地启蒙读书,最少的也读了四到六年私塾,小的两个赶上新学兴起,还多读了两年高小。

老大冯守智继承了老父亲的传统,敦厚持重,善于统筹。刚刚成年,便接替老父亲管理家务,当了家长。老二冯守德勤奋踏实,精于农事,家里的几十亩山坡地全部由他接手。他自己也心无旁骛,不辞辛劳,承担起全家老小几十口人的吃喝供给。老四冯守仁聪明伶俐,工于算计,又学了一手裁缝的好手艺。无论在家庭内外,自然都不会吃亏——家里不指望他,他也只是埋头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唯有老三冯守信有点特别。他不但为人实诚,脑袋瓜子也十分活泛。四兄弟一起读书写字,他在四书五经之外,特别喜欢上了算学。不但算盘打得溜溜飞快,心算、记账也练得门儿精。当他长到十五六岁,正好赶上外公外婆的家业日渐兴起,却因为膝下无子,身边急需一个能够顶事的帮手支撑门面,以便将来继承几十年风风雨雨创下的那份家业。

邢老太爷和老外婆很自然地想起了他那四个已经成年的外孙,随即向自己的女儿提出过继的问题。女儿慷慨应允,只说除了当家的老大羊娃,另外三个随你挑选。其实老两口对几个外孙多年来一直在细心观察,内心早已有了主意。事情一旦说开,老两口就开门见山:因为家里开着客栈,外面还有跑山的生意,他们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帮手。这样,老三虎娃——也就是冯守信——便成了不二人选。

姚老太婆刚到杜边村时,曾经在肃家做女佣人。洗衣服、打杂各类家务活,她不但手脚麻利轻快;各类面食小菜尤其精通,很受肃家老当家的赏识。之所以挑选虎娃过继,她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盘算。

虎娃来到杜边村不久,老外婆就领着他去见肃家太爷老两口,直接央求他给自己外孙找一份差事。老外婆说明来意,刚刚落座,虎娃便规规矩矩站直腰板,对着老太爷和太婆深深鞠了两个躬,口里一边说:“太爷吉祥!”“太婆吉祥!”

肃老太爷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高挑的个子,清秀的面容,周正的五官,一身青黑色的家织粗布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恰到好处地贴在身上——这面试第一关的印象,首先在老爷子心里过了关。

“你叫啥名字?”老爷子问。

“冯守信。”

“今年多大?”

“十六岁。”

“读过书没有?”

“读了五年私塾,两年新学。”

老爷子轻轻点点头,心里有了底,继续问:“那你说说看,你自个有啥长处,能干啥事?”

“会打算盘,还会写账本。”守信很自信地回答。

“那我先考考你,1块钱1斤的肉,我要买1两,多少钱?”

“6分2厘5。”

“2两多少钱?”

“1毛2分5”

“3两呢?”

“1毛8分7厘5”

“四两?”

“2毛5”

……

老爷子突然加快速度,跳跃着问:“13两多少钱?”

冯守信不假思索,立即脱口而出:“8毛1分2厘5。”

忽然,对话戛然而止。

“果然聪明伶俐!”老爷子露出赞许的目光,缓缓地说:“不过,今天只是初试。你准备好,改天再试你的算盘。”

那时候,十六两秤对没有念过书的人,基本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即使对一些识文断字的人,也是一个很难逾越的障碍。冯守信从小就偏爱算学,这也是他自我训练出来的一门基本功。

三天过后,老爷子让账房先生随意抽了三个账本,念着上边所记的数目,给守信一把算盘,让他叠加,同时让大儿子文强现场监督。一开始速度平缓,后来账房先生逐渐加快,直到追平了一个熟练高手的速度。整个考核持续了半个下午,和三个账本对照结果,竟然没有一处差错。

肃老太爷当即对文强说:“是个好苗子,让他先跟着你跑山历练历练。”

冯守信跟着东家在子午古道上跑乱了两年多,肃文强已经确信他能够独当一面,就把山路上收货、发货、结算、记账这一摊事务交给守信去办理。自己留在山外,奔波于省城和家庭之间,专注于整个运输线路的畅通,和进出山生意的统筹。

冯守信不仅脑袋灵光,而且特别好学。经过两年多的跟班,逐渐摸清了各个关节上的卯窍。再者,这时候他已经成年,外爷、外婆便安排他回到东原,完了早年在老家定下来的亲事。随后,小夫妻俩双双在杜边村落脚,男主外,女主内,给外爷外婆的客栈和生意注入了新的活力。

守信的新婚妻子——后来,春生的亲生母亲——是东原上原楞庄胡家的独生女儿枣花。

冯守信在碌碡坪住了一夜,然后不紧不慢、悠悠然翻越大秦岭,第五天到达江口。在旅店里,他遇到一拨从汉阴上来的挑担客,碰巧领头的老大是吴兴水——既是自家客栈的常客,也是子午谷道上常常相遇的故旧。

“老大,这次出啥子货?”冯守信问。

“这个季节,除了药材还能有啥子货。”

“党参还是茯苓?”冯守信瞥了一眼靠在山墙上的担挑子。

“大概对半吧。”

“晚上喝一杯,咋样?”守信热情地邀请吴兴水。

“要得。”

守信让旅店老板娘,炒了几个小菜,拿来脚盆烫完脚,二人在旅店一边对饮,一边拉起了家常。

吴兴水这帮扁担客不像冯守信他们,既有肃东家稳定的货源,又有大体上较为固定的商路。他们是揽到了货,才临时搭班。运货的目的地,有到汉中的,有到安康的,有到西安的,甚至还有远到四川、重庆、成都和湖北方向的。运货的方式主要是背,或者挑。

此次运送药材,因为要翻越秦岭,坡陡路险,所以挑子的捆扎也很特别——他们不像在平路上那样,把货物吊在扁担两头。而是直接捆绑在扁担头上。扁担也不是两头基本平直,而是后重前轻,前头翘得很高。这样,无论上山、下山,都避免了货物与地面的剐蹭。走一路,货物也不必卸下,歇脚时,用随手携带的凹槽棍一支,便可了事。因为货源难以保障,顺当时挣的钱勉强可以补贴家用,不顺时,也只能混个个人肚饱而已。

吴兴水每次相遇,多半是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天色已晚,冯守信向吴兴水交代完需要带给家里和大山的口信,俩人各自回房歇息。

第八天,冯守信到达旬阳坝,住在冯家商号后院的客房里。改天,旬阳坝商号薛掌柜领他前去查看出山的木枋,初步核算了来往账目和货款。再过一天,俩人一起前往宁陕县城,拜会进山货物收货的掌柜,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只等韩大山一伙脚夫按期到达验货交账。

东家的事落定以后,守信脱下脚上的草鞋,换上女人亲手塞在他背篓里的新布鞋。解下腰带,穿上另外一套干净的新衣新裤,向薛掌柜招呼一声,出门去办自己个人的私事。

他先到原本就很熟悉的药行,找掌柜的挑了10斤上好的野生天麻,10斤野生贝母,和一只熊胆,再到野味店里买了一条熊掌——后面两样东西是专门为肃老东家准备的礼物。当然,这几样东西,已经是他身上的现款所能购买的最大限度了。

其实,冯守信手上掌握着数量不菲的来往货款。这种差事,本身就有很大的活动空间。他只要想赚钱,只要脑子稍微活泛一点,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别的不说,单是这贵重药材,随便多拿几样,出山到了省城,少说也得翻几个跟头。

然而,冯守信做事有他自己的原则。自从他跟了文强掌柜,就给自己定下了第一条铁律——任何情况下,进山出山的货款一个子儿都不能动。

旬阳坝和石泉两个商号的掌柜,都曾经暗示过他,可以在柜上借钱买点山货,等赚了钱再把本还回来。他猜想过:这究竟是真心想帮他,还是在测试他的人品?不管它是哪一种,都不能动心。从此,他又给自己定了第二条铁律——柜上的钱,自己绝对不借。

还有一些好心人,见他为人实诚,曾经说过,愿意把个人手头多余的活钱借给他。药店掌柜甚至说,可以让他赊账,等赚了钱再还回来,不然双方分成也行。为此他又给自己定了第三条铁律——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绝对不赊账,不借钱经商。

在山里跑乱了几年,他深知,这个行当充满了凶险。加上世道不济,人心难测,一旦在金钱上出了意外,就可能葬送老祖宗半辈子辛苦创下的家业,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还有一条,子午古道上处处都有赌场、妓院、烟馆,时时都有各种诱惑。为此他又给自己定下第四条铁律——绝对不涉足赌场、妓院、烟馆之门。

他把“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那副对联,挂在账房正中老外公画像的两侧,时时警示自己——这不仅是自己做人行事的准则,也是老外公对子孙后代的期望和家训。

旬阳坝的掌柜薛仁义,原本也是杜边村人。他的祖上在杜边村有几十亩好地,在南门外置了一院庄子。这在全村也算得上一份中等偏上的产业。

薛仁义自幼受过教育,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年轻时,肃东家文强带着他在子午道上跑山,来来往往先后十多年。成家以后,他媳妇头胎生娃不幸难产死亡,给他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因为无人抚养,碰巧在跑山路上,遇到一个妇女坐月子殇了月儿娃,他就让这个女人做了他女儿的奶妈。

薛仁义其实就是冯守信的前任,他们俩在山路上干着同样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薛仁义土生土长在本乡本土,根深叶茂,家底厚实;再加上他头脑活泛,除了东家交给他的生意,他总能想方设法搞到一些外快收入。宽裕的钱袋,让他过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奢侈生活——当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自己所心仪的相好——虽然老婆死了,可他的身边却从来不缺少女人。

在整个跑山路上,能够混到像薛仁义这样风光体面、出人头地的跑山客,自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安顿好孩子,薛仁义很快就在旬阳坝,和他在众多女人中,精心选中的、原先的一个相好成了家。过起了舒适安逸、不再四处奔波、令众人艳羡不已的日子。

花无千日红,人无万事顺。两年后,女儿断了奶。薛仁义别无选择,只能把孩子接回到自己身边。然而,薛仁义所喜欢心仪的女人,却并非一个理想称职的母亲。自从前妻的孩子回到身边,薛仁义的家庭,便狼烟四起,再无宁日。

人说没娘的孩子,如果遇上狠毒的后妈,连亲爹也会变成后爹。虽然他的女儿长得精灵乖巧,十分可爱,可后妈偏偏就是不喜欢她。有事没事非打即骂,浑身上下经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更可恶的是,孩子得了癞头疥疮,两口子不管不问,任其流脓溃烂。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自愈结痂,却留下一个终生无法见人的癞子头——后来,人们渐渐地忘记了孩子原来的名字“巧珍”,只知道薛仁义家有一个“秃女”。这种病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已经是倒了半辈子的霉运,对于一个女孩子,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永无尽头的折磨。

孩子日渐长大,母女俩的矛盾越来越无法调和。薛仁义只好把秃女送回杜边村老家,按时让人带回点营养费,托自己的二婶抚养。秃女虽然面目清秀,皮肤白净,尤其那一双忽灵有神的大眼睛,特别逗人喜欢,可是那个像灾星一样的癞子头,足以抹杀她五官上的一切优点。秃女一年四季包着一块花布头巾,无论白天黑夜,都羞于见人。自卑绝望的心态,更是成了永远抹不去的巨大创伤。

秃女长到十六岁,薛仁义开始张罗着为她找上门女婿。

论家底条件,薛家的情况没得挑剔。薛仁义所提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男方的智商正常,能干农活,能顶门立户,就心满意足。可是挑来挑去,条件一再降低,最后在所有愿意入赘的人中,选中了本村孙家的老大财娃子,凑凑合合成了个家。说起这事,连薛仁义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原来秃女这个女婿财娃子也是个癞子头。没办法,自家的身价就摆在那里。

就算俩人绿豆对王八,双方的长相彼此彼此,谁也别挑剔谁。可要命的是,这财娃子偏偏染上个酗酒的瞎瞎(ha ha)毛病,而且一撒起酒疯来就死命地在秃女身上撒气。

本来薛家就有一份厚实的家底,自打薛仁义进山成家以后,没人经管,暂时托付给了自家远房的二叔二婶。待到秃女成了家,薛仁义理所当然地收回了房屋土地,亲自操持为秃女小两口雇了一个长工闫云,帮着一起种地务弄庄稼。哪承想,再自然不过的这么一件平常事,却因为财娃子的酗酒,引出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

一天,财娃子和闫云一起铡草,那天正赶上他灌了半瓶子猫尿,脑袋晕晕乎乎,嘴里正对着秃女骂骂咧咧。闫云见财娃子神不守舍,就抬头招呼了一声:“别光顾了骂人,注意铡刀啊!”话音没落,财娃子手中的铡刀片子猛然落下——“咔嚓”一声,闫云那只还没有来得及缩回的右手,整整齐齐地从手腕根部被铡断了。

这个祸闯的非同小可。闫云两口子本来是从安徽逃难过来,在薛家扛活临时寄居的。手没了,送去省城大医院治伤,那是必须的;问题是闫云没了右手,成了终身残废,从今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到了这个时候,薛仁义不得不从旬阳坝赶回家来,亲自主持这场无头官司。起初,闫云提出,要薛家负责他们两口子一辈子的吃喝穿戴,直到老死,为他们养老送终——这个条件当然没法谈得拢。后来,闫云往后退了一步,要求平分薛家一半家产。薛仁义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想得美,什么‘养老送终’,什么‘一半家产’?要钱我没有,分地我不给!实在气不过,你就把财娃子的那只手铡了还给你,这不就扯平了吗?”

死扛到这里,闫云也没了辙,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有事好商量嘛,动啥子肝火!你看我的一只手都丢了,你说这后半辈子咋个过?”

薛仁义见对方口气活泛了,心想毕竟财娃子闯祸在先,闫云断手成了终身残废,后半生也确实可怜,自家总不能一甩手了之。于是,便拿出了他早就寻思好的方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会撒手不管。我想这样,后院的两间厦房给你住,再给你拨两亩地,这些都算你的财产。你呢,从院墙后面开个门,咱把中间的二门堵死,两家从此一前一后,各过各的日子。你看咋相?”谈到这里,闫云也无话可说。有房子住,又有地种——这其实也暗合了他自己心中最后的底线。

双方既已谈妥,薛仁义摆了一桌酒席,请来冯守信写了契约,让肃二先生和王保长作保,各人签字画押,从此永不反悔。

甩掉了这张粘在手上的烂膏药,薛仁义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小两口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铡断了人家的手,你俩也该知道点轻重了吧!从今往后好好务弄庄稼过日子,不要再给我惹是生非。”

经了这么一场风波,小两口总算消停了几年。日子过安稳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儿,也随之喜气洋洋地降临到身边。

薛仁义这边既已娶妻生子,安了新家,肃家大公子文强也就顺水推舟,把他聘为旬阳坝分号的掌柜。毕竟熟人用起来比较顺手,再说,薛仁义能力不差,人品上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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